琴房面積不算大,窗戶正對著河面,傍晚的風很溫柔,房間裡最為顯眼的,是一架紅木制作的施坦威立式鋼琴。餘年沒有貿然進去,而是問道,“你以前就是在這裡練琴嗎?”
謝遊點點頭,“嗯,早上起床會先練一個小時再出門,晚上回家會再練三個小時。周末兩天,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會從早上練到晚上。”他視線專注地落在合著琴蓋的鋼琴上,聲音很輕,“我喜歡手指按在黑白鍵上的感覺,會很開心。”
餘年看著謝遊的側臉,心裡隱隱的酸楚感忽然濃重起來。從小到大,無數個日夜,每天都在重復練習,沒有熱鬧的社交,沒有五花八門的娛樂,謝遊將自己以往十幾年的所有時間,都傾注在了琴鍵上。但命運卻像是轉了一個急彎,讓所有的設想都變為了粉碎。
餘年不忍,輕輕拉了拉謝遊的手,等對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彎唇笑道,“現在也不能睡覺,我們要不要出去走走?”
夕陽的餘暉已經散盡,夜幕低垂,河邊的路燈依次亮了起來。風有些大,餘年伸手替謝遊扣上風衣的紐扣,之後又攏好自己的。
沒走多遠,餘年正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專輯制作的進度,抱怨有一首歌寫得太難,又是自己挖坑自己跳,錄了好幾遍都沒錄得滿意。這時,一個不太確定的聲音從兩人身後響起,“是……謝遊嗎?”
“謝遊”兩個字的音發得非常標準。
餘年敏銳地發現,聽見這句話時,謝遊瞳孔微縮,似乎是做好心理預設後,才緩緩轉過身。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神色猶疑地看過來,他身上穿著三件套的格紋西服,眼鏡架在鼻梁上,著裝整潔又正式。在看清謝遊的相貌時,他臉上展開了喜悅的笑容,“上帝,竟然、竟然真的是你!”
待對方快步走過來,謝遊右手緊張地藏到身後,用力握緊,嗓音幹啞,“布倫德爾老師,好久不見。”
喜悅之後,布倫德爾打量謝遊,眼裡含著欣慰,“我曾以為,再也無法在勒託附近見到你了。”他又朗聲笑道,“在這裡遇見你,讓我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幾年前。不過你和從前相比,有了很大變化,剛剛我都不敢確定到底是不是我那個厲害的學生!”
說著,他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真是糟糕,時間不夠了,八點在音樂廳有我非常喜歡的樂團的演出。”
謝遊下意識地接話,“青年交響樂團?”
“你還記得?”布倫德爾連連點頭,“是的,就是他們,我記得你以前也很喜歡他們。”說著,他又邀請,“我能拿到多的票,你和你的朋友要一起去嗎?”
嘴唇動了動,但謝遊很快又拒絕了,“我們還有事情要做,抱歉。”
雖然失望,但布倫德爾沒有勉強,他趕時間,又聊了兩句後就匆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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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遊握著餘年的手,揣進風衣外套的口袋裡,解釋道,“那是教我樂理課的老師。”
餘年彎彎眼睛,“過了幾年,他還記得你。”
“嗯,”謝遊眼裡帶了些淺笑和懷念,“上課我總是坐在第一排,他很喜歡問我很難的問題,但我每次都能答對,他說我這樣讓他感到挫敗。”
餘年笑起來,“我以前念書的時候,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出的隨堂測驗的題目非常難,很得意地說班裡肯定沒人能答上,沒想到我答對了。”
兩人散著步去河邊的小餐館吃了晚飯,又看了會兒沿途的夜景。回到家,謝遊在前面,餘年走了兩步,在樓梯轉角的位置停下,猶豫了兩秒,喊道,“謝遊。”
謝遊轉過身,從高了幾級的臺階上低頭,“什麼?”
扶著欄杆的五指收緊,餘年綻開笑容,聲音不重,卻很堅定,“我是想告訴你,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彈鋼琴的話,我就是你最忠實的聽眾。”
話音落下後,周遭都安靜下來,許久,謝遊才澀聲回應,“好。”
再一次進到琴房裡,謝遊朝鋼琴的位置走了兩步,又停下,看向餘年。餘年眼裡帶著笑,“沒事的。”說著,他直接伸手握住了謝遊的手腕,把人帶到了琴凳邊。
等謝遊坐下了,餘年自己找了窗邊小沙發的位置,手撐著下巴,盯著謝遊的側影有些出神。
他能理解謝遊的忐忑和慎重——鋼琴和音樂,是他心裡捧在聖壇上的存在,必須以最大的尊重和最多的努力,才有資格去觸碰。如果不能全心投入,如果隻能彈奏出有瑕疵的樂曲,那就是褻瀆。
視線裡,謝遊小心翼翼地抬起木制的琴蓋,色彩簡單的黑白鍵出現在眼前。將脊背挺得筆直,輕輕吸了吸氣,謝遊才把微微發著顫的手指放在了琴鍵上,卻許久都不敢按下去。
直到餘年站到謝遊身後,將手覆在謝遊微冷的手背上,力道輕輕往下,“錚”的一聲,清脆的琴音在空氣中蕩開來。
餘年坐回小沙發裡,重新撐著下巴,注視著謝遊。
沒過多久,鋼琴聲就像綿綿的潋滟水波一般響了起來,謝遊坐在琴凳上,閉著眼,指尖仿佛有記憶一般,按下琴鍵,將音符精準地嵌入旋律中。
餘年懶散地蜷縮在沙發裡,聽著琴曲,仿佛星河璀璨皆在眼前。
一曲終了,尾音嫋嫋消散,謝遊睜開眼,下意識地看向餘年,眼裡是掩飾不住的緊張和忐忑。他甚至不敢問一句,我彈得怎麼樣?
餘年坐直,輕輕鼓掌,眼裡像是蘊著星光,“彈得超好,而且整首小夜曲,一個音都沒有錯漏,真的非常棒。”
緊繃的身形這才松弛下來,謝遊不太好意思,“我一直都在復習。”
聽見這句,餘年鼻尖一酸。這幾年,謝遊再沒有碰過鋼琴,那這復習可想而知,或許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閉著眼睛,手指按著空氣,一遍一遍地彈奏、聯系,隻因害怕有一天,自己再也想不起正確的旋律。
餘年赤腳踩著柔軟的地毯,從後面抱住謝遊的背,下巴擱在對方肩上,輕聲道,“謝遊,我們合作一首歌吧。”
“你彈鋼琴,我唱歌,整首歌裡就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垂眼注視著黑白琴鍵,謝遊最後應道,“好。”
在小樓裡住了兩天,餘年買菜做飯,謝遊洗碗,等謝遊在書房遠程處理工作時,餘年就會坐在地毯上,捏著筆在紙面上寫歌。不過廢了七八次稿,也沒能把滿意的旋律寫出來。
合上電腦,謝遊起身,彎腰把正盯著空氣中某一點發呆的餘年從地上抱起來,一路走到衣帽間才把人放下,俯身吻了吻餘年的眉心,“年年,該換衣服出門了。”
餘年還有些發懵,隔幾秒反應過來才連忙應道,“好。”
謝遊換上黑色長款風衣,裡面搭的是手工剪裁的黑色襯衣,顯得眼窩深邃,眉目冷峻。餘年翻翻找找,幹脆套了白色衛衣,又加了一件簡單休闲的牛仔短外套。外面下著雨,打開門,謝遊撐開一把黑色大傘,將餘年摟在懷裡,走了出去。
車一路開到浮空餐廳,何驍已經提前派人過來包了場。餐廳四面都是玻璃牆,能夠三百六十度無阻礙地欣賞城市的景色。和謝遊一起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餘年無意識地哼著沒什麼章法的調子,哼著哼著,忽然抬手示意,讓侍應生拿一份紙筆過來。
筆跡凌亂地在紙面上寫下一串音符,餘年捏著筆,偏頭朝靜靜看著自己的謝遊笑道,“我們合作的那首歌,就叫《小夜曲》吧!”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塊小甜糕
竹簡的所有人是一個叫約瑟夫的外國古董商人, 棕色的絡腮胡子打理齊整,穿著紳士斯文, 眼裡卻透露著精明。他到浮空餐廳時, 餘年已經收好了稿紙和筆, 正在和謝遊小聲聊天。
約瑟夫見了餘年和謝遊,加快腳步, 走到跟前,先將手裡的密碼箱放到地上, 又鄭重地整理了西服外套,這才朝餘年伸過手,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道,“很高興與您見面, 代問令尊安好!”
餘年笑容得體, “很高興見到你。”
得了餘年這個回答,約瑟夫的笑容都燦爛了些,“不不不, 是我的榮幸!”
又和謝遊握過手後,他在對面的位置坐下,張嘴就大倒苦水, “本以為這份竹簡能賣個好價錢,沒想到招惹了大麻煩, 陷進了兩國雙邊的爭端角力裡,真是讓人發愁!上次在港城,東西差一點就脫手了, 最後還是隻能撤拍!我就是一個買賣賺錢的商人,太倒霉了!”
他往咖啡杯裡加了糖,持著小匙攪拌後,又道,“幸好您的父親何先生願意將我從這個旋渦中解救出來,避免了我麻煩纏身。”他做了一個誇張的表情,“我已經買好了機票,明天就飛去地中海度假!”
“那先祝您度假愉快。”餘年明白,對方這份熱情,或者可以說是奉承,針對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何驍。
“謝謝!”約瑟夫摸了摸胡子,進了正題,“那我們來看看貨?”
“請。”
約瑟夫將黑色的手提箱放到桌面上,動作很輕,他還一邊眉飛色舞地說道,“來的路上非常緊張,很擔心磕碰,畢竟這裡面,一毫米都值一沓鈔票!”
餘年沒接話,而是問,“這東西是從哪裡買來的?”
“我不跟你說假話,因為我清楚,您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到。”買家問東西的來歷是很正常的事,約瑟夫笑容不減,神情裡還有幾分自豪,“從一個傻瓜蛋那裡低價買來的。那人就是個敗家子,成天在賭場混,有一次賭贏了錢,請場子裡的人喝酒,喝多了,張口就說,他家裡藏著一件傳家寶,他爸看得比命還重,但在他看來,就是一破竹片,爛糟糟一把,沒什麼好新鮮的。”
“我一聽就留了意,後來聽說他欠了一大筆賭債,就去找他談交易,他給我竹簡,我給他錢幫他還債。這個人也不算太蠢,知道討價還價,我又添了些錢進去,就成交了。”
餘年想起孫若拙說的,孫家老爺子以為竹簡已經在大火中被燒成了灰燼,到祠堂裡跪了很久,並立誓一生不沾葷腥贖罪,一時間,心裡多了幾分唏噓。
“啪”的一聲,密碼鎖開了,約瑟夫打開箱子,將裡面的東西展示在餘年面前,揚眉道,“我肯定您會滿意。”
約瑟夫說得沒錯,箱子裡裝著的每一支竹簡都保存得非常完好,即使是一代一代傳下來,跨越了無數時間,也未曾有過大的損傷。視線一一掃過,餘年面上神色不動,冷靜道,“確定是真品?”
約瑟夫連忙道,“我怎麼敢拿假貨騙您,那我不是找死嗎?”
餘年抬抬嘴角,似笑非笑的,又道,“我父親請了鑑定師過來,就在這家餐廳等著的,你的貨需要驗驗。”見約瑟夫神情不太好,餘年又接了一句,“東西都是你從傻子那裡诓騙低價買來的,說不定,你也會拿我當傻子,把假貨高價賣給我,不是嗎?”
約瑟夫捻捻絡腮胡,神色訕訕。
很快,鑑定師帶著儀器進來,當著幾人的面做了鑑定。出來的結果確實並非赝品冒充,餘年才松了口,淡淡道,“請問您的開價是?”
約瑟夫比了五根手指。
餘年心裡清楚,約瑟夫就是純粹的商人,在他眼中,竹簡所有的附加價值,都可以轉化為相應的美金。那麼同樣的,東西所帶來的麻煩,必然也可以抵扣掉相應的金額。
端起骨瓷杯,餘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咖啡,神情半點不見急迫。等約瑟夫眼裡有點著急了,他才問,“這件東西現在不好賣,你也不希望這東西砸在手裡,十年二十年都脫不了手吧。”
約瑟夫也收斂了神色,語氣篤定,“您和我都非常清楚,這件東西,對於您和您的國家來說,價值不可估量,五千萬美金,並非高價。”
餘年輕笑,唇角弧度不過兩分,眉宇間更是多了凌人的意味,手指“咄咄”兩聲輕敲過桌面,他緩聲道,“那你應該也明白一個道理,一件東西的價值越是不可估量、意義越是重大,所帶來的麻煩也就越大、越難解決。當然,在這個問題上,您應該比我有更深的體悟。”
約瑟夫沒有說話。
餘年重新端起咖啡,嘬了一小口,“我說的對嗎?”
放下骨瓷杯,餘年又繼續道,“這件東西賣不出去,跟刀懸在您頭頂一樣,估計您度假的愉快程度也會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