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年明白了,“黛铂對代言人的要求——”
“非常嚴格。黛铂主要是做高端皮具,品牌歷史追溯到上個世紀,因為出過品牌代言人被爆醜聞,導致品牌逼格也跟著懸崖式墜落的事,所以選代言人極為潔癖。”孟遠攤手,“如果圈兒內傳聞是真的,那鄭召溪巴不得你在王檸雪的緋聞裡,一直出不來才好。”
餘年心裡有數,“可是這件事維持不了多久的熱度了,他這個算盤十有八九會落空。”這時,遠遠傳來一聲“餘年”,聽出來是誰的聲音,餘年揚起笑容,“梅塞導演,好久不見!”
兩人張開手臂擁抱,梅塞爽朗笑道,“氣候還習慣嗎?”
餘年語氣輕快,“很習慣,陽光非常舒服。”
就著這間隙,梅塞低聲道,“裡面有位夫人,會在我們拍攝時旁觀,希望你不受打擾,好好發揮。”
餘年見梅塞朝自己擠擠眼,明白過來,“謝謝您的提醒。”
這一次拍攝地點,選在了一處舊式城堡裡。梅塞正親自跟餘年講解廣告策劃,“廣告片的前十秒,是你出去騎馬釣魚回來,穿休闲服,開一輛敞篷跑車,‘跐溜’一下,車停在城堡的前庭入口。”
梅塞一邊講一邊畫著亂糟糟的示意圖,“然後,你摘墨鏡下車,跟隨侍從進入更衣室。脫下襯衫,讓侍女幫你換上燕尾服,系好領結,佩戴袖扣和腕表。”
“我們會在剛剛經過的那條長廊的牆壁上掛滿油畫,你從那條走廊,走到宴會廳,守在門口的侍從會為你打開宴會廳的大門。”梅塞手指夾著鉛筆,揮舞著比劃,“開門那一瞬間,砰!衝擊眼球的,就是奢華的、閃亮的水晶大吊燈!繪滿壁畫的頂拱,以及燈火輝煌!畫面是夢幻的,而且,無論是穿燕尾服的紳士,還是手拿羽毛扇半遮著臉的貴婦,都會低頭退開,為你讓出一條路!”
說著,梅塞還大力拍了拍餘年的肩膀,“你的氣質,壓得住!”
“我一定好好發揮。”餘年說著,注意到梅塞提起的那位夫人,就坐在不遠處的白色遮陽傘下。對方六十多歲的年紀,穿黑色針織連衣裙,佩戴珍珠耳環,已經花白的頭發打理得十分整潔,手包規整地放在大腿上。
梅塞也注意到了,聲音小了點兒,“不用在意,自由發揮就好。”
宴會廳的場景正在布置,梅塞要求必須復原出宮廷舞會的場景。所以餘年隻需要穿著休闲襯衫和短褲,鼻梁上架好墨鏡,一趟一趟地將跑車開到前庭的主路。
單是這一幕,就拍到了黃昏,而旁觀的那位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第二天,餘年按時到達拍攝現場,對方已經坐在了遮陽傘下。餘年輕輕頷首算作問候,得到了對方的回應。
第三天下午,收工很早。餘年坐上車後,孟遠納悶,“黛铂夫人今天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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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來了,隻比我早半小時離開。”餘年口渴,喝了水,繼續道,“不過梅塞導演說,明天應該就不會來了,讓我不要緊張。”
“說實話,連我都緊張,這連看了三天,也不知道有沒有結果。”孟遠摸摸下巴,“國內媒體放出了新聞,是鄭召溪和黛铂大區經理吃晚餐的照片,看起來氣氛不錯。”
他點點手指,“說實話,我還是想你把黛铂的代言抓住,隻有一個赫西,太單薄了。既然機會女神垂青,說不定真的能成!”
餘年心態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也對,不糾結了。”孟遠看看腕表,“你接下來準備去哪兒?”
“去拜訪一個長輩。”見孟遠的口型,餘年點頭,“對,就是馮老太太。”
因為提前打過電話,餘年到時,馮老太太已經等在院門前了。她換了一身衣服一套首飾,幹淨又講究。見餘年進來,她還往後面瞧了瞧,“你男朋友沒過來?”
餘年微微彎腰,回答,“對,他參加宴會去了,今天我自己過來的。”
馮老太太“唔”了一聲,“那進來吧,我摘院子裡新開的玫瑰,做了玫瑰餅,你嘗嘗看。”
餘年放慢步速,跟著馮老太太進了門。裡面的桌案上,放著一盞茶、一碟糕點。
洗幹淨手,嘗了一口,馥鬱的花香在唇舌綻開,餘年誇贊,“很好吃!像我小時候吃的玫瑰流心糕!”
馮老太太眼角浮起笑褶子,“許久沒曾做過,味道好就好。”她手很穩地倒了一杯茶,“上次……我們聊到哪裡了?”
餘年放下食物,認真回答,“講到《不寐帖》和《祈天德稿》的比較。”
“對,看我這記性!”馮老太太用手帕擦了擦唇角的茶漬,悠然道,“你眼裡,《祈天德稿》好在哪裡?”
餘年組織好措辭才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民族的歷史追溯起來,實在很長。可認真翻閱,會發現,這些歷史,是王侯的歷史,是將相的歷史,卻唯獨不是平民百姓的歷史。每一個人都是一粒沙,但記錄歷史的人,視角或橫或縱,都放得極高,或關天下興亡,或關百代得失,而社會最底層的人,總是會被忽略不見。”
馮老太太聽得認真,“你繼續說。”
餘年手指握著茶杯,“但《祈天德稿》不是這樣。天德年間,盛世被一朝傾覆,叛軍舉旗,烽煙四起,生靈塗炭。當時,燎城太守奉拙誓死守城,絕不降敵,全城百姓,誓與城池共存亡。
被圍困的第十二天,幾個中亂箭身死的底層士兵被抬回來,奉拙正好見此情景,悲憤交加,寫下了這幅字,祈求上天施與恩德,與蒼生黎民以太平。在稿中,他鄭重寫下了這幾個士兵的名字,並痛訴,江山血染,王權更迭,苦的是百姓。”
喝了一口溫茶,餘年接著道,“一卷殘紙,就算筆劃優美無比,也不過是殘紙,僥幸留存千年。上面傾注的思想,情緒,血淚,歷史,才是歷千年而不掩其微芒的原因所在。”
室內靜下來,好一會兒,馮老太太才問餘年,“吃好了嗎?”
餘年點頭,“吃好了。”
馮老太太起身,“跟老太太我在附近走走?”
餘年連忙跟著起身,“好的。”
在街心小公園散了會兒步,又去一家面包房買了面包,一路上,聊了不少餘年小時候的事。等天色擦黑,重新回到家裡,馮老太太在沙發坐下,問餘年,“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份吧?”
“知道的,小時候外公曾經提起過,津城馮家,家風清正,經數代而不衰。”
“你很聰明,那應該能猜到我的目的了吧?”
坐到馮老太太對面,餘年點點頭,“是的。”
像是想到了什麼,馮老太太語氣和緩,帶著些懷念,“我少時,正是家族鼎盛,自小錦衣玉食,後來還嫁得門當戶對的心上人。他英年早逝,臨走前讓我好好活下去,我便孤身一人,獨活至今。今年,我愈發覺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說不定哪天就會一睡不醒。”
餘年專注聽著。
“我出嫁時,父親疼愛我,將家藏《祈天德稿》給我,做了嫁妝。它陪了我大半個世紀,我沒有後代,也不想隨便將它交到誰的手上。”馮老太太看向餘年,目光慈愛,“你是個好孩子,從小又是由修寧先生教導,所以,我想把東西交給你。不管你是燒了也好,傳家也好,捐了也好,我身死後,悉由你做主。”
餘年驚訝。他猜測過馮老太太的意圖,卻沒想到,對方會將價值數億的《祈天德稿》送給自己!
見餘年有話要說的模樣,馮老太太先一步打斷他,“不用說錢,錢我有很多,就算我再活十年,也夠了。”她微笑,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是極優雅的坐姿,
“我幼時在祖父膝頭聆訓,他老人家曾說,文明不是大而寬泛的概念,而是由這些書卷瓷片簡牍一點點拼接起來的。《祈天德稿》陪我在外這麼久,也該回去了。”
餘年沒再推辭,而是恭恭敬敬地起身,朝馮老太太鞠了一躬。
馮老太太端坐在沙發上,受了這一禮。
到拍《V+》雜志的封面時,孟遠拿手在餘年眼前晃了晃,“怎麼回事,是太累了嗎?這兩天怎麼總發呆?”
餘年回過神,“沒事,隻是在想事情。”
孟遠沒多問,小聲提醒餘年,“給你拍封面的攝影師,才華橫溢是真,十九歲就拿了一堆國際大獎。但孤傲、不好相處也是真的,怎麼說,就是等級觀念極重!”
餘年沒懂,“等級觀念?”
“對,時尚圈兒裡糾葛多得很,也不知道他評判等級是個什麼,反正,要是遭到刁難,忍忍,這裡不是我們的主場。”
“好,我明白的。”
今年的大流行趨勢是復古,《V+》策劃的,也是貴族復古風。要求餘年換上一身上世紀的騎裝,在樹林裡騎馬。
不過還真讓孟遠說中了,餘年上馬下馬數次,大腿內側磨得發疼,一個上午過去了,一張照片都沒拍出來。
餘年見攝影師在和燈光師說話,思忖兩秒,讓施柔把自己的手機拿過來。確保對方能聽見自己說話,餘年這才打電話給梅塞導演,每個詞都發音清晰,“梅塞先生,抱歉打擾了,我想找您確定一下,斯裡曼先生的沙龍是在二號晚上七點對嗎?”
斯裡曼的時尚沙龍,每次隻會邀請十一個人,到自己家的客廳裡聚會聊天,是時尚圈中無數人都想一腳跨入的地方。
在他說出“斯裡曼”這個名字時,攝影師明顯朝他的位置看了一眼。
餘年噙著笑,繼續講電話。接下來,效果可謂立竿見影,拍攝進度開始變得流暢且迅速,下午三點半就收了工。
等沒了外人,孟遠嘖嘖兩聲,“機智還是年年機智!你怎麼想到的?”
餘年解釋,“其實很簡單,這個攝影師才華極好,所以對待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我,他必然會層層觀察考量,所以拍攝進度才會這麼慢,並不是刻意刁難。
但我隻需要讓他知道,他認可的所在行業的頂尖人物是認可我的,那麼,他就會下意識地認同我。”
“所以後面就拍得很快了?”
“對,而且我看了,效果很好,他說會做成黑白色調,讓我等成片。”餘年說著,“嘶”了一聲,涼氣吸進嘴裡,“上馬下馬,腿應該磨破皮了。”
餘年沒跟孟遠一起回酒店,而是在保鏢的護送下,去了謝遊那裡。他剛坐下沒一會兒,謝遊就回來了。
餘年驚訝,“今天這麼早?”
謝遊路走得很急,還微微有些喘,“你受傷了。”
餘年坐著沒敢動,“嗯,拍攝時騎馬,磨破皮了。”
謝遊神情可見地緊張起來,“我幫你上藥!”
餘年笑意盈眼,“好啊。”
不過等發現,傷處竟然是在大腿內側時,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謝遊手心都發了燙。但看著手裡拿著的藥和棉籤,他抿唇,屏住呼吸,“年年,你、你把腿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