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謹沒有點頭接話,半晌才輕輕問:“……顧遠。”
“嗯?”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顧遠動作頓了一下,病房裡隻能聽見醫療儀器發出嘀嘀的聲音,除此之外隻有此起彼伏的輕微呼吸。
半晌顧遠才錯開視線:“一時半刻說來話長。”
“顧遠……”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傷,其他事等傷好了再說。”
“顧遠!”
方謹聲音簡直能稱得上是斬釘截鐵,顧遠低下頭,隻見他眼錯不眨盯著自己,目光中甚至有種凜然的專注。
顧遠沉默片刻,終於道:“柯榮給我看了顧名宗的遺囑。”
方謹神色微變。
“柯榮假意跟遲婉如合作,其實是用她當刀來殺你,好坐收漁翁之利。他以從顧家財團航線中抽成為要求,願意扶持我為你死後的新一任顧家掌門……”
顧遠將柯榮和自己的對話和盤託出,毫無隱瞞,斷斷續續大概說了一盞茶功夫,最終道:“……他還叫我不要因為一分產業都沒得到就懷疑遺囑的真實性,因為……我不是顧名宗的親生兒子。”
方謹仰頭望著顧遠。
他的神色毫無變化,但面容卻微微發白。
“——方謹,”顧遠低頭與他對視,聲音平靜問:“今早在葬禮上的時候,你非要叫我最後看遺體一眼,是因為那棺材裡的,才是我真正的生父,是嗎?”
Advertisement
空氣似乎一寸寸凝結,猶如沉重的冰塊壓在肺裡,讓人全身血液緩緩變冷。
“……”很久後方謹吐出兩個字:“是的。”
這個答案似乎並不出顧遠意料之外,他閉上眼睛,許久後長長出了口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當初在海面上,還是一直就知道?”
方謹如同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半晌說:“海面上之前不久。”
“那你把我弄去香港,到底是為了配合顧名宗侵佔財團資產,還是出於其他的……目的,有意而為之?”
顧遠本來想說的其實是——為了保護我。但不知為何話出口前頓了一下,仿佛某種過度的期待反而變成了遲疑,話出口就變成了“其它的目的”。
方謹垂下眼睛,“……我想要權力和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特意把顧洋和遲婉如救出來,給他們看撕了一半的遺囑,利誘他們跟我一起去香港?如果是為了財團繼承權,顧名宗直接殺了遲婉如對你來說才是最保險的吧。”
這簡直問到點子上了,方謹瞬間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這兩年我在東南亞的時候,經常晚上睡不著覺,整夜整夜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一件件回想當初的事情。我就想我們之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偏差,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後來大概因為想得太多了,慢慢我就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似乎在這場邏輯通順的、清楚明白的背叛之後,隱藏著很多當時來不及抓住的疑點。”
顧遠頓了頓,悠悠道:“為什麼顧名宗要殺我,為什麼你要救出遲婉如,為什麼柯老突然從香港來G市?為什麼你在明明愛著我的情況下,卻要為了所謂財富和權力,那些我也能給你的東西,而幹淨利落背叛我到底?”
“最後我覺得很累了,”顧遠說,“我這幾年過得並不輕松,有時甚至稱刀頭舔血都不為過。我實在不想再自虐般一遍遍搜尋那些永遠被蒙蔽的真相,於是就決定什麼都不管,隻專心發展壯大自身。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都再無挽回的餘地,隻要我足夠強大的回到你面前,就自然能成為以後一切的主宰者。”
方謹在聽到“你明明愛著我”的時候,心髒突然漏跳了半拍,連呼吸都忘了。
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顧遠結實的脖頸,和有點胡渣的、線條英挺的下巴。他就這麼入迷般看了很久,才道:“那你還會去追查那些真相嗎?”
“應該會的吧。”
“那,”方謹好像微微有一點難過,問:“如果我不是故意的,但做了很多錯事,你會怎麼樣呢?”
顧遠笑了起來,那笑容裡其實充滿了無奈。
“我也不知道,”他說,“但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深深放在心裡記一輩子吧。”
方謹不說話了,靜靜把臉埋在顧遠衣擺柔軟昂貴的布料裡。
其實那一瞬間,他眼底掠過了類似於下定決心般的神情,然而那實在太快了,轉瞬就隱沒在了低落的眼睫下。
顧遠也不再言語,隻輕輕拍撫著他的頭發,像哄孩子睡覺一般柔和而耐心。片刻後方謹的呼吸漸漸均勻起來,他蜷縮在顧遠懷裡的身體緩緩起伏,安穩而綿長,似乎終於抵抗不住倦意而墜入了黑甜的夢鄉。
顧遠沒有動,維持著那個擁抱的姿勢,手指從他塗了藥的傷口邊緣滑過。
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突然浮現在心裡——如果早一點破相,是不是就不會有人來爭搶,這輩子都可以歸我了?
如果他本來就沒那麼好看的話……
如果他隻是泯然與眾人,完全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話……
連顧遠自己都詫異於自己潛意識中的荒唐和殘忍,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強烈的自我譴責充斥了腦海。
就在這時檢查室的門被敲了兩下,緊接著推開了。院長伸頭看了看:“顧先生——”
他目光觸及到顧遠懷中睡著了的方謹,立刻噤聲,輕輕道:“顧先生,我們的血常規檢查結果出來了,有些情況可能需要您過來看一下。”
顧遠心下一沉,但沒多說,輕手輕腳把方謹抱起來放回病床上,轉身剛要走,又回頭去仔細掖了掖毛毯,然後才轉身走出檢查室,幾乎無聲地關上了門。
“怎麼回事?”
院長面色凝重,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便向醫生站打了個請的手勢:“——我們去那邊說。”
·
檢查室內。
門咔噠一聲關上的同時,方謹睜開了眼睛。
他似乎有些茫然地坐起身,片刻後抱起毛毯,把臉埋在了上面。他用力呼吸著毛毯裡溫熱的空氣,似乎要將顧遠的最後一絲氣息都記下來,永遠銘刻在記憶深處,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無法從骨血中抽離。
門又被輕輕敲了三下,兩短一長,方謹嘶啞道:“進來。”
有個人小心推門閃身而入——竟然是多日不見的阿肯!
阿肯穿便服,腋下夾著個文件夾,好像曬黑了些,但精悍利落的氣勢卻沒變。見到方謹他立刻畢恭畢敬欠了欠身,沉聲道:“對不起老板,我按原計劃在碼頭布置東西,實在沒想到您半路出了事情……”
“遲婉如下手是誰都想不到的,”方謹澀然道,“不怪你。”
阿肯目光迅速在他老板身上逡巡一圈,心下沉了沉:“我……後來接到您發的信息,就往醫院跑,但到那時已經太晚了。後來我帶兄弟們趕到市郊柯榮那個別墅的時候,眼睜睜看著顧大少帶您出來,我不敢上去硬搶人,就一直遙遙尾隨著來到這家醫院,到現在才找到機會……”
“沒事,”方謹重復。
他連語調都沒有半點變化,木然毫無喜怒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就是這樣阿肯才七上八下的沒底,遲疑半晌後提起膽子,小心問:“老板,您——您還走嗎?”
還走嗎?
那溫度仿佛還縈繞在身周,轉瞬間就要主動放手了。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東西,都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來,然後在最痛的時候眼睜睜從指縫中溜走。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深深放在心裡記一輩子……
希望真的記一輩子吧,方謹微微苦笑著,掀開毛毯下了病床,落地頓時一個踉跄。
阿肯快步上前扶住了,從咯吱窩裡抽出那個文件夾交給方謹。方謹接過來站了好一會,才咬牙反手放到了病床上。
“走吧,”他沙啞道,“布置了那麼久……不能不走了。”
醫院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下班放學的人們正匆匆向家走去,街對面大排檔散發出燒烤的香氣。
一輛毫不起眼的本田停在醫院門口,阿肯上前打開車門,方謹卻站定了,回頭望向巍峨的醫院大樓。昏暗天幕中建築居高臨下,無數窗口亮著燈,全數映在他漆黑的眼底;無數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在這一刻,在這同一片暮色四合的天空下上演。
“老板?”阿肯低聲問。
方謹慢慢收回視線,最後一次望向街道、車輛和行人。整座城市在繁忙中透出一股熱鬧的、親切的煙火氣息,它們自成一體,溫熱融洽,而他是站在深淵另一端仰望這世界的人。
再見了,方謹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他俯身上車,少頃本田車融入到車流中,在越來越暗沉的廣闊天穹下,穿越燈紅酒綠的城市,向著遠方蒼茫天地駛去。
·
與此同時,醫生辦公室。
顧遠盯著面前那張薄薄的血檢單,整整好幾分鍾聽不見院長在說什麼,耳朵裡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