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
戒指落地滾走,那聲音無比輕微,又仿佛一記鐵錘轟然落地,剎那間將方謹的心髒重重砸成血泥。
他眼前發黑,腦海卻完全空白,恍惚中隻看見不遠處熟悉的身影轉過頭,徑直揚長而去。
——顧遠什麼話都沒說,就這麼走了。
·
車隊開往碼頭,在凌晨灰蒙蒙的街道上風馳電掣,電車軌、路燈杆、緊閉的商店飛速掠去,沉睡中的城市被遠遠拋在了身後。
方謹整個人深深陷進後車座上,雙手顫抖地從衣領裡摸出銀鏈,盡頭赫然穿著一枚戒指!
淚水不斷從他眼眶中滾落,浸透了整張臉,但因為哽咽太重連一點哭泣都發不出來。他整個人無聲而劇烈地痙攣著,已經極度削瘦的身體緊緊蜷縮,隻把戒指死死攥在手裡,不斷的親吻它。
這是他最後的財產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給顧遠當助理的情景,他站在人群中卑微地看著那個男人,那時他是多麼的富有,又是多麼的快樂啊。
方謹喉嚨中不斷湧出血沫,因為哭泣連吞咽都來不及,有些順著嘴角不斷往下,浸透戒指後從捂著嘴的指縫間流下手腕,在車廂中帶出觸目驚心的血色。
我一定很難看吧,他想。
幸虧沒有給顧遠看見。
真的是太難看了……
·
天光終於泛出魚肚白,遲秋順著車道走向別墅大門,隻見外面的小區馬路空空蕩蕩,隻有一個身影拿著手電筒在草叢中來回走動。
Advertisement
他搜索得那麼仔細,一寸寸草地都翻過去,甚至連最隱蔽的泥土和石塊都不放過;他神情又是那麼專注,仿佛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能在此刻進入到他的視線中。
遲秋站在了那裡。
許久後顧遠終於停下腳步,從十幾米外的一處草稞中撿起了什麼,那是個亮晶晶的圓環——他把它捏在手裡靜靜看了半晌,才終於扔下手電,慢慢把它套回了無名指上。
天地沉寂無聲,蒼穹盡頭殘星破曉,光亮緩緩從遠方蔓延而來。
城市即將在新的一天中蘇醒。
——而此刻顧遠跪在草叢間,戴著戒指的手用力捂住眼睛,很久很久都沒有動;那靜默的瞬間凝固在天幕下,仿佛夜色深處最後一個昏暗的剪影。
第47章 這是對我最好的人。
那天晚上柯家發生的種種變故和動蕩,都隨著時間湮沒在了無窮的夜色裡,再也無人知曉。
兩個月後,顧遠帶著柯家一部分黑道勢力遠走東南亞,從此消失在了港島上流社會的視線裡;與此同時柯家宣布顧遠異姓兼祧兩宗,而柯榮元氣大傷,對宗族的決定沒有表現出任何異議。
方謹立刻讓人在越南、緬甸和馬來西亞一帶搜索過顧遠的痕跡,但他雖然時有行蹤,卻又立刻消失,幾乎見不到本人。所幸也一直沒有他受傷或危險的消息傳來,隻是通過各方面斷斷續續的反饋,能得知他勢力範圍擴張得很快。
一年後,顧家財團高層完成初步換血,“顧名宗”正式對外公布了自己退居幕後,從此令方謹代為話事的決定。
消息一出財團立刻動蕩,所幸這一年來方謹已初步培養出自己的親信,加之提拔了一批顧姓支系上來分散權力,很快將騷動壓制在了可控範圍內。
對方謹來說,他不可能像顧名宗那樣把財團完完全全控制在自己手裡:一方面異姓弄權太過敏感,另一方面也是出於身體的考量——他還在保守治療期,很多時候是真的力不從心。
他在自己接受治療之餘,也會時常抽出時間來關注顧父的情況。顧父的健康底子是真的毀了,糖尿病後期發展出了高血壓和心髒功能衰竭,隻能輔以昂貴的醫療,才能勉強維持現狀;不過從柯家囚禁的高壓環境中脫離出來後,他的精神狀況得到了極大好轉,甚至有一陣子還短暫恢復了基本神智。
這個消息對方謹來說不啻於一劑強心針。
從那之後他每天都抽時間出來接觸顧父,一開始隻要剛露面,顧父就像以前那樣大吼大叫、充滿了攻擊性,保鏢隻能趕緊把方謹拉走;堅持兩三個月後顧父終於能接受方謹走到身側,隻用充滿警惕的目光不斷打量他。
而方謹在精神科醫生的指導下,態度始終很溫和安靜,並不說話,隻沉默的待在邊上。
如此又過了幾個月,顧父終於慢慢習慣了他的存在,狂躁不安的態度逐漸恢復了正常。
方謹於是屏退護理和保鏢,開始學習親手照顧病人。他給顧父喂飯喂藥、梳理頭發、甚至會在風和日麗的午後給他念書,在起居室裡放舒緩悠揚的鋼琴曲;後來他甚至會推著顧父的輪椅出去散步,保鏢遠遠綴在後面,看著他們在陽光下穿過花園,繞過晶瑩剔透的大噴泉,然後再去草地上喝下午茶。
顧家花園裡本來有個玻璃花房,天花板是可以全部打開的敞篷式,裡面種滿了鬱鬱蔥蔥的百合和白玫瑰,花開時蔚為盛景。
某次因為外面刮風,方謹就把顧父推去花房裡喝下午茶,誰知顧父進去後突然就發了狂,從餐桌上抄起叉子手舞足蹈,混亂間還重重刺傷了方謹的手,保鏢狂奔過來才勉強拉開了他。
那一刺非常深,在虎口上留下了一道三四釐米長的血痕。方謹處理傷口時緊急把精神科醫師召來,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那個姓趙的醫生告訴他:顧父在柯家療養院的時候,經常被保鏢推去花房散步,但因為保鏢懶怠的關系,總是把他綁上束縛帶就丟在那裡,自己跑出去聊天抽煙。久而久之顧父對花房這種地方就產生了應激反應,在熟悉的場景下誘發了心理障礙,因此才會突然爆發。
方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顧父時,他確實被一個人丟在花房角落裡,周圍連個看護都沒有,不由微微黯然。
這個時候他的體質已經很不好了,手上傷口斷斷續續的感染,發炎,始終結不了痂。管家已經在顧家大宅裡工作了三十多年,和顧父年輕時頗有主僕情分,對舊主就有些感情偏向,因此很擔心方謹遷怒於神智無知的顧父;然而方謹卻並沒有多說什麼。
他讓人拆除了花房,然後再次去探望顧父。他仍然推著顧父去花園裡散步,念書,喝下午茶;隻是他受傷的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繃帶。
那天下午顧父坐在小圓桌前,一邊顫顫巍巍捏著銀茶匙,一邊不住地瞥他,滿茶匙紅糖都灑出了大半。方謹於是起身把他衣擺上的糖拍掉,突然隻聽顧父含混不清問:“你……的手……”
方謹說:“我不小心切到了。”
顧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又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方謹動作一頓。
剎那間他意識到如果說自己姓方,保不準又會對顧父產生刺激,於是便略略做了保留,說:“我叫阿謹。”
顧父點點頭道:“顧謹。”
方謹不敢糾正,隻笑了笑。誰知顧父喝完半杯奶茶後,突然又意猶未盡地開口道:“我們不能出來太晚,你媽媽會擔心的。你媽媽本來想要個女兒,不過她看到你,肯定也會很開心。你要好好聽她的話,要好好吃飯,不要鬧她……”
這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方謹皺起眉,片刻後突然意識到,顧父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顧父有一部分思維停留在了二十多年前進產房的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有個孩子,今年應該像方謹這麼大,所以他直接把這個兒子的角色套在方謹身上了!
“你要認真念書,考好學校,咱們家的孩子都是要考好學校的。要是手壞了,怎麼寫作業呢?你媽媽會生氣的……”
方謹欲言又止,半晌後終於忍不住打斷了顧父的絮叨:“顧……季叔叔,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兒子叫顧遠——”
顧父直勾勾盯著他,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問:“你怎麼不去上學?!”
方謹頓時愣了,隻聽顧父又激動道:“你怎麼在這裡,為什麼不去上學?!”
保鏢一直遠遠盯著這邊的情況,見狀立刻飛奔而來,二話不說立刻奪下小圓桌上的刀叉餐具,緊接著一個人把方謹擋在身後,另外兩個推著輪椅就向後拉。
這些保鏢已經被上次顧父暴起傷人的事情搞怕了,飛快把輪椅推出草坪,遠遠停在二十多米以外的噴泉邊。然而顧父還挺亢奮,一邊竭力扒開保鏢去看方謹,一邊手舞足蹈叫著“要去念書!”“我兒子怎麼能逃學?!”那聲音老遠還能清清楚楚的傳過來。
阿肯驚魂未定,問:“您沒事吧?”
方謹喘息著搖了搖頭。
趙醫生來看過後卻很高興,說這是顧父腦海中漸漸產生了邏輯性思維的表現。他既然能想起自己還有個孩子,甚至提到了孩子母親這個角色,說明神智已經開始恢復了。
麻煩的是顧父對時間的概念非常混淆,他一會覺得自己兒子應該二十多歲了,一會又認為他應該去上學;他絮絮叨叨跟方謹說“你媽媽本來想要個女兒”,然後突然又暴躁起來,責問方謹為什麼大白天卻待在家裡,是不是又逃了學。
最終方謹被折騰得沒辦法,隻得讓人找了一身私立高中校服來,去看顧父的時候就換上,跟他說自己剛剛才放學回家。
顧父這才作罷。他對方謹的印象還是非常好的,從以前被動等探視,到後來天天下午吵著要去找方謹一起散步;他每天吃過午飯就拿著表在那看時間,算方謹還要多久才能過來,有時候稍微來遲一些他還不高興。
這種依賴產生的放松感,讓他精神方面的問題恢復得非常快。轉年春天他已經能進行一些簡單的對話了,方謹再給他念書的時候,他甚至能重復昨天聽過的內容,偶爾還能對他不懂的東西提出疑問。
然而他還是把方謹當做他兒子,屢次糾正卻改不過來。有時方謹當面告訴他:“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兒子叫顧遠,明白嗎?”他點點頭。過一會思維糊塗了,又跟方謹說:“你也這麼大啦,什麼時候打算成家?你媽媽還等著抱孫子呢……”
方謹啼笑皆非,又束手無策。後來他看顧父精神越來越明白了,就從手機裡找出以前偷偷拍的顧遠的照片,去拿給顧父看,說:“這才是您兒子,知道嗎?他叫顧遠,等您身體再好些,我就把他找來給您看——”
誰知顧父看著屏幕上顧遠面無表情的面孔,突然眼睛發直,一動不動。
方謹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見狀立刻就發現了不對,正要把手機收回來時就隻見顧父白眼一翻,突然爆發出尖叫:“——拿走!拿走!不要過來,你這個殺人兇手,你這個無情無義的狗東西!……”
方謹當時都嚇呆了,幸虧保鏢一擁而上把他拉開,緊接著就隻見顧父在人群中拼命掙扎,嘴裡發出一聲聲渾不似人的嘶吼,幾秒鍾後突然捂著胸口直挺挺倒了下去,正正好砸在阿肯身上。
阿肯一愣,方謹突然反應過來:“——硝酸甘油!快叫醫生過來,這是心梗!”
·
顧父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突發心梗,簡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幸方謹之前請了醫生在顧家常駐,急救醫療設施樣樣齊全,十分鍾內便把顧父火速推去了臨時搭建起來的急救室。
急性心梗,晚期糖尿病人,顧父這次的情況異常兇險,當天晚上就轉去了G市最好的私立醫院。整整三天後他才在特護病房中醒來,那時方謹已經幾十個小時沒合眼了,正一步不離的守在病床前,眼底有著濃重的青黑。
這三天內他反復思索,終於明白了顧父一看顧遠的照片,就當場突發心梗的原因。
——他以為那是顧名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