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齊齊松了口氣,那個被流彈擦傷的僱佣兵捂著臉,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方謹這才感覺到手腳漸漸恢復知覺,他重重吐出一口氣,退後半步。
顧名宗當即站立不穩撞到艙壁,然後慢慢滑下來,癱坐在地上,嘴角再次滿溢出鮮血。
那一刀刺得很深,他半邊身體都完全被染紅了,不用看都知道絕沒有能救回來的可能。方謹隨手扔了槍,半跪在他身邊,居高臨下注視著顧名宗那沾了血跡的灰敗的臉,目光如堅冰般毫不動搖:“顧總。”
顧名宗粗重喘息著,竟然慢慢浮起一絲笑容:“我以為……你會再忍一陣子,才動手……”
方謹說:“已經很遲了,顧總,整整遲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從顧名宗謀定後動血腥叛亂開始,從雙生子一夜之間身份互換開始,從方孝和铤而走險舉家逃亡開始。
從顧遠在血泊中呱呱落地,嚎啕大哭開始。
所有罪惡與仇恨就隱藏在時光中,等待著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等待著所有人被清算的那一天。
“你這麼恨我嗎?……”顧名宗一開口,血就順著嘴角不斷湧出來,但他的語氣卻讓人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有多恨我,嗯?阿謹?”
方謹沉默良久,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顧總,那種陰影太深刻了,已經不能用單純的仇恨來形容……但我知道必須要除掉你,你是所有這一切悲劇的源頭。如果你不死,所有憤怒、強制、怨恨和分離都會持續下去,甚至在未來的歷史中一代代重演……”
“我不是因為這種仇恨才想殺你的,”方謹頓了頓,聲音沙啞得難以卒聽,但卻沒有任何的彷徨和遲疑:“我隻是覺得應該這樣,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顧名宗笑著點了點頭。
他傷口的血還在汩汩往外冒,染透了從胸口往下所有的衣服,刀鋒在那滿眼猩紅中反射出刺目的光。
Advertisement
方謹伸出顫抖冰涼的手,握住了刀柄。
“你還記得最後一次我們見面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方謹手一頓。
顧名宗恍若不見,他那因為失血過多而泛出青灰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懷念的神情,斷斷續續道:“從別人手裡劫走的小鷹,早已在這麼多年時光中,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將本能浸透於靈魂深處……”
方謹嘶啞厲聲道:“——住口!”
“……變成了和原主一樣的人……”
“完全不一樣!”方謹聲音幾乎稱得上尖銳,那失態出現在他身上簡直是罕見的:“我永遠不是你的鷹犬爪牙,我是獨立的,跟你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眼珠發紅耳鳴作響,無數槍彈、硝煙、血腥和火光從腦海深處掠過,如同漩渦張開猙獰巨口,將他早已是強弩之末的心志都徹底吞沒。
顧名宗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胸口在最後的倒氣中劇烈起伏,喉嚨發出拉風箱一般破敗撕裂的聲響,許久才仿佛帶著某種深意一般,喘息著笑道:“……阿謹……你流血了……”
他緩緩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方謹鼻腔中湧出的鮮血;然而就在此時,方謹握著刀柄的手猝然用力!
那破釜沉舟的一刺甚至讓刀尖徹底穿過腹腔,重重釘在了地上!
噗呲一聲血肉脆響,顧名宗嘴裡瞬間噴湧出大股血沫,緊接著頭無力地向後一仰。
他的手頓時摔在地上,發出撲通一聲重重的、久久回蕩的聲響。
——他死了。
這個頂著別人的名字、別人的身份足足過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這個陰影般橫貫在所有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男人,終於在陰灰穹宇、海面之上,永遠停止了最後的呼吸。
方謹全身大幅度戰慄,他似乎想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因為劇烈抽氣而咯咯作響。那模樣實在是太可怕了,阿肯甚至以為他下一刻有可能會虛脫,然而剛衝過來就隻見方謹抬起手,阻止了他,緊接著踉跄站了起來。
他滿是猩紅的手上抓著那把刀,鮮血順著刀鋒,啪嗒落在了地上。
“……你錯了,顧總。”
“我會成為和你不一樣的人,這世上沒有任何金錢、權勢、地位或生死能改變這一點……”
方謹劇烈顫抖喘息,抬手用力抹去鼻腔下的血,然而那通紅的眼角沒有一滴淚。
——連一滴淚水都沒有,幹澀得可怕。
“即使很快就要死,我也會以和你完全不同的身份,帶著與你毫無類似的靈魂,獨自一人走向那個世界……”
“……我會對自己證明到生命的終點。”
直升機掠過海面,在陰沉的天空下飛向大陸。
遠處G市高樓聳立,車流如龍,正如深淵般靜靜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第42章 恭請光臨,訂婚大喜
兩個月後,G市。
方謹坐在花園裡,翻開一張港島報紙,頭條便是醒目的黑體大字:“柯家繼承再起風波,高層擁立外姓孫輩。前狼後虎環伺,柯榮將如何應對?”
新聞本身倒沒什麼新鮮內容,就是最近幾天炒得紛紛揚揚的豪門繼承狗血大戲。柯文龍在大海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受重傷的柯榮卻被保鏢拼死救回了香港;正迫不及待要繼承萬貫家產,柯家一眾支系長輩卻紛紛出面,支持柯文龍的外孫顧遠改換姓氏,掌權財團產業,繼承柯家香火。
柯榮與顧遠已近水火不容,這下這如何能肯?立刻便聯合各方勢力展開了全面反擊。
這幾天柯家高層紛紛站隊,股價波動不止,報紙上大料小料一個個炸彈般爆出,半個港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件事上。
在這篇報道中港媒進一步指出,身為大陸南方豪門財閥繼承人的顧遠,竟然淪落到需要改名換姓繼承外家,原因乃是和親生父親爭權失敗,以至於被迫出走。這個觀點得到了希望顧遠回來承繼香火的柯家老人的刻意默認,然而柯榮卻在媒體面前表示此事純屬子虛烏有,顧遠到底是外姓人,長輩們支持顧遠等於將柯氏家業拱手送予顧家,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方謹的目光從文字上一掠而過,繼而落在大幅配圖上。
這張照片其實很模糊,隱約可見是深夜醫院門口的大街上,一群記者爭相圍攻,幾個保鏢卻護著中間肩膀上吊著繃帶的年輕人,正大步走向路邊停著的黑色雪佛蘭。
從照片的角度很難看清年輕人的臉,但燈影和人群的包圍中,那冷峻挺拔的側影,卻像在腦海中反復描畫過千遍一樣清晰可見。
方謹合攏報紙,輕輕閉上了眼睛。
“顧遠到香港之後,立刻通過顧洋聯系遲家,然後就被送去了醫院。您事先吩咐我們在離港口最近的那家醫院準備血袋,但顧遠的出血量太大,最後還差點不夠用,幸虧是挺過來了。”
阿肯頓了頓,偷眼瞥向方謹。
已近深秋季節,花園裡噴泉淙淙,落葉金黃。碎金般暖洋洋的日光灑在方謹身上,他的臉卻像白紙般冰冷毫無血色,仿佛被一層真空隔膜包裹著,在這風和日麗的景色中與世隔絕。
“……站柯榮那邊的都有哪些人?”
阿肯想了想,根據這段時間從香港打探回來的情報,報出了幾家公司和財團的名字。
這幾家裡倒沒什麼有威脅力的對手,方謹聽罷點點頭,說:“那個做電子業的是柯榮姻親家,跟顧家有生意往來……待會你通知幾個智囊來找我商量下,想辦法壓縮他們準備上市的新項目,殺了這隻雞,好歹儆一儆那幫跟柯榮站隊的猴。”
阿肯點頭問:“還是像上次一樣……”
“不用給顧遠知道。”
阿肯心中嘆息,但表面立刻欠身答是。
方謹起身穿過花園,向顧家大宅走去。
因為今天在家不用出門的緣故,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羊絨衫,領口露出裡面襯衣好看的白領,修身黑西裝褲顯得雙腿尤其長;這副打扮利落清瘦,又顯得他膚色雪面容年輕,甚至有點像個斯文俊美的大學生。
在花園中清掃落葉的佣人路過,都立刻讓開一條路,低著頭恭恭敬敬的等他過去。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方謹現在,幾乎就是這座莊園的主人。
從海面上回來後,方謹帶著僱佣兵回到顧家,以顧名宗受傷為名封鎖了整棟大宅,同時請那位在遊輪上冒充顧遠、直升機上假扮顧遠生父的越南人過來,將顧遠生父改頭換面成了跟顧名宗更為相似的模樣。
隨即他集齊所有安保密碼、保險庫鑰匙,安排會見了所有顧家財團高層,以顧名宗受傷需要靜養為由將權力分散下去,同時出示了有著顧名宗親筆籤名的,將自己指定為集團總公司副總的任命書。
這一切動作堪稱雷厲風行,很多顧家支系都沒反應過來,財團高層的權力重組就已經塵埃落定。
之後阿肯擔心事情不會這麼輕易結束,但很快他發現,來自四面八方的反對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大,甚至都沒有柯家繼承風波的十分之一那麼動蕩;似乎在顧家高層裡,大部分人都能接受方謹上臺掌權,充當顧名宗養傷期間的話事人的角色。
“我以前也這麼管過幾次事,”對此方謹這麼簡短地跟他解釋,“隻是這次時間會比較長。”
那次之後方謹問他願不願意結束浪蕩不定的僱佣兵生活,來顧家充當他的親信及安保;阿肯思索良久後同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個二十多歲、削瘦病弱的年輕人產生那麼大的敬服。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這個人冒著大雨從屋外走來,全身黑衣、膚色被雨水浸得透明,咣當一聲把密碼箱重重摔在桌上說:“一千萬,幫我殺兩個人。”——當時阿肯看著他,心裡隻覺得這是哪來的美人,就這麼面無表情走到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僱佣兵老窩裡來,不怕被人按倒輪了?
但時隔短短數月,他再站在這個年輕人面前的時候,從本能中就想對他彎下腰,畢恭畢敬、心悅誠服地稱呼他一聲:“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