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謹竭力抬頭想看他火海中的家,然而立刻被捂住了眼睛。視線中的黑暗無邊無際,世界在他眼中化作徹底的深淵,早已掙扎虛脫的小方謹終於昏了過去。
那是他在這世上有家的最後一天。
隨後方謹被送到警局,轉手又到社會福利院,在福利院中沒過兩天,就被人領走賣進了顧家。
之後種種輾轉顛沛和流離失所如同錯綜復雜的大網,將他勒緊絞殺,最後一寸苟延殘喘的餘地都被無情奪走;而在大網中心最深的地方,是夜色深處,映亮天際的熊熊火海。
火光中有隻黑色的海鷗與他對視。
命運從不堪回首的時光中探出頭,對他露出了猙獰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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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凌晨他們才回到家,方謹神思不屬,難以入眠,顧遠便起來給他熱了杯牛奶,結果他喝完後睡到第二天早晨上班都沒有醒。
顧遠出門前在他眉心上親了親,手指從他因為熟睡而格外紅潤的唇上摩挲而過。
晨光中方謹呼吸均勻、面容平靜,眼睫如同鴉翅般覆蓋在鼻翼——他看不見的是,此刻顧遠目光中充滿了深深的沉溺和迷戀,仿佛深水無邊無底,要將他整個人都浸透在裡面。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連上班時間都快過了,顧遠才起身輕輕走了出去。
到公司時已近十點,手下緊走兩步上前推開門,顧遠大步走進辦公室,隻見靠牆一排真皮大沙發上坐著兩個保鏢,一左一右按著中間那個人——顧洋。
顧洋衣著狼狽,領口散開,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臉上殘留著睡覺時壓出來的紅痕。這幅模樣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從哪個小妞床上挖出來的,可能大清早就被保鏢劫持過來了,一直足足按到了現在。
“大哥要是想我,叫一聲我自然過來,怎麼大清早上還來這一出?”顧洋目光向左右一瞥,皮笑肉不笑道:“知道的知道是大哥你喜歡跟兄弟開玩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您今兒要篡位奪權,先殺了我祭旗呢。”
顧遠淡淡道:“我要是想篡位奪權,殺不殺你有什麼區別?”
顧洋當即一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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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一腳勾住靠背椅往前一帶,椅子咕嚕嚕從辦公桌後滑了出來,緊接著被他一手按住,坐在了顧洋面前:“放開他。”
保鏢立刻松開手,顧洋狠狠整了整領子,重重哼了一聲。
“你不服?”顧遠問。
顧洋說:“有什麼好服不服的,大哥出個車禍都能讓我背鍋,那就背唄。誰叫咱家除了你隻有我呢。要是再來個老三的話咱兄弟倆還能聯起手來爭一爭,但現在這非此即彼的情況,我不背鍋誰背鍋呀?”
顧遠深邃的眼睛盯著他,辦公室裡一時靜寂無聲。
那安靜讓人心裡發毛,似乎有條毒蛇正慢慢順著你的腳脖子往上爬,一點一點悄無聲息,讓恐懼隨著冰涼黏膩的觸感緩緩滲到心裡去。
顧洋下意識動了動,笑道:“大哥?”
顧遠卻倏而轉向保鏢,吩咐道:“把東西拿上來。”
保鏢領命而去,不一會又捧著個白色鐵盒推門進來,走到顧洋身邊咔噠打開了盒蓋。
顧洋視線一瞥,整個人驟然向後猛縮——
那盒子裡竟然是一隻血跡斑斑的斷手!
“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幹什麼!快拿開,別給我!拿走拿走!”
“這是你那眼線的手。”顧遠淡淡道,“拷問了一晚上,今天凌晨的時候統統都招了,你的手下太不中用。”
“什麼眼線!我不知道!”顧洋聲音幾乎變調,整個人緊緊貼在沙發靠背上,盡可能離那隻散發著濃厚血腥味的斷手遠一點:“我什麼都不知道,給我看這種東西幹嘛?!拿走,別過來!搞個土匪作風就能逼我認了不成?!”
顧遠笑起來道:“土匪。”
他那笑容似乎是戲謔的,然而下一秒長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顧洋,鐵鉗般的手指按著他肩膀將人整個反轉過去,一把將他頭按到鐵盒前,臉幾乎正正貼在了斷手上!
“啊啊啊——”
“這才叫土匪,”顧遠調侃道,抓住頭發提起顧洋的頭,問:“你見個人手都怕成這樣,怎麼有膽子跟柯榮合作來殺我的?”
顧洋臉色青白,冷汗涔涔,半晌嘶啞道:“你既然咬定了我,還有什麼……”
“是你還是遲婉如?”
“……”
“是遲婉如對吧?”
“……”
顧洋急促喘息,許久後才緩緩道:“我……我沒有想殺你的心……”
顧遠終於松開手,顧洋立刻整個人摔進沙發,忙不迭向角落裡挪了挪。
顧遠冷笑一聲,嘲諷道:“你媽長進了,跟柯榮那個混黑社會的搞在一起要我的命,那是與虎謀皮——你以為像柯榮那種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你媽玩得過?到時候還不是先搞死我,再害死你,然後要麼顧家江山白白送給外姓人,要麼顧名宗先收拾掉柯榮,再親手掐死你媽。”他似乎覺得很有趣,笑著說:“過幾年後地下相會,你盡可以問問你媽為什麼這樣蠢。”
顧洋面色一陣青一陣白,良久後憋出一句:“那畢竟是我媽……”
他大概也覺得這話非常蒼白無力,硬生生止住了。
“昨晚……昨晚我確實想阻止她,但得到消息已經太晚了,我也知道她跟柯榮那種人打交道確實是……大哥,我沒有想跟你爭整片江山的意思,我隻想拿到我該拿到的,你知道我。”
顧遠淡淡道:“我也一直打算以後把該給你的給你。”
顧洋似乎滿肚子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又隻化作一聲長嘆。
“我會去警告我媽跟柯家斷絕來往,這次確實是她做錯了。父親仍然健在,我們兄弟倆要是先內讧起來,隻有拖著彼此一起死的下場,所以我是不想害大哥你的。”
他站起身來鞠了一躬,鄭重道:“這次就多謝你放我一馬了。”
顧遠深深靠在老板椅裡,面無表情毫不躲閃地受了這一禮。
直到顧洋鞠躬完站起身,他才淡淡道:“行了——你走吧。”
顧洋這才恭敬答了聲是,整整衣服轉身離去,經過端著斷手的那個保鏢時他似乎有點畏懼,下意識繞了半步,才走出了辦公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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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咔噠關上,保鏢低聲問:“大少,二少剛才說的話——”
“管他有沒有撒謊呢,他沒那個膽子倒是真的。”顧遠嗤笑一聲,向斷手鐵盒揚了揚下巴:“隨便找個地兒埋了吧,放著氣味也挺難聞的。”
保鏢應聲答是,把鐵盒關起鎖好,才又沉聲道:“還有一件事,大少,前兩天您叫我們查有關方助理的資料,今天結果已經出來了……”
顧遠正轉身回辦公桌,聞言腳步一頓。
他肯定停頓了足足有好幾秒,既沒說話也沒動作,不知道在想什麼。
半晌保鏢才見他頭也不回地伸過手,說:“拿來。”
保鏢不敢猜他現在情緒如何,隻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A4大小的牛皮信封,低著頭恭恭敬敬遞了上去。
顧遠將信封捏在手裡過了一會,才慢慢拆開封線。
他的動作很慢也很仔細,拆信封時幾乎沒發出聲音。那信封裡有幾張打印出來的紙,顧遠把它們抽出來,邊上保鏢用眼角餘光瞥見了這個動作,不知為何竟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鄭重,以及難以言說的儀式感。
是的,就是那種儀式感。
仿佛那不僅是幾張紙,而是一種更事關重要,更加關鍵的東西。
顧遠沉默地一行行看下去,上面是方謹從十幾歲以來所有的生平。
他家庭條件非常差,但考上了顧家長期定點捐助的中學,因為學習成績非常好而受到特別資助,高中畢業後便被送到德國去留學。
在德國他拿了不少獎學金,大概因此很受顧名宗賞識,每次去德國時他都是隨行翻譯人員之一;學成歸國後他向集團總公司發出簡歷,立刻謀得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顧遠一張張往後翻,看到方謹在德國時的照片、成績單和畢業證書,也看到了方謹進入總公司的申請簡歷和僱佣合同復印件。
他合上文件,反手交給保鏢:“東西不對。”
保鏢一驚:“什麼?!”
“如果是資助生,直接跟我承認就行,沒必要因為什麼可笑的自尊心而進行隱瞞,況且顧家也不可能資助一個學生去學開槍。”
保鏢似乎被震住了,半晌才慌忙接過文件:“但我們查到的確實是這樣……”
“隻要事先準備過,你們查到的就是別人希望展示出來的信息。”顧遠坐到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冷冷道:“——我要知道真實的東西,繼續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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