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名宗是個隨心所欲的人,興致上來了什麼重要項目都敢交給他去辦,這麼多年來他遇到過更多更棘手的場面,甚至曾經因為失誤而險些害項目虧損上千萬,但最終也都靠自己的力量一一解決了,這次並不算非常糟糕的局面。
他坐在書桌前,強迫自己看資料,看文件,手機抓在手裡,耳朵卻在聽著房門外的動靜。這樣堅持了好幾個小時他才漸漸意識恍惚,撐不住眼皮沉重的分量,撐著頭在書桌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他感到身上蓋了層軟軟暖烘烘的毯子,不由舒服地蜷縮了一下。
一隻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
“……傻孩子。”
那嘆息似乎響在耳邊,又仿佛很遠很遠,朦朧中方謹蹭了蹭腦袋,感覺自己手臂被輕輕平放到桌面上,額角也隨之枕在了上面。
這個姿勢比剛才舒服多了,他正要進入到更深層睡眠的當口,突然手機屏幕一亮,緊接著巨震。
方謹猝然驚醒,手下意識一松,手機咚的一聲掉在了地毯上,隨即就斷線了。
他維持這個坐著的姿勢愣了好幾秒,才發現自己身上蓋了層雪白的羊毛毯,緊接著回頭便看見顧名宗站在陽臺落地玻璃門前。方謹還沒來得及匆忙起身,就隻見他點了點頭,指向地上那個手機。
方謹這才恍然察覺,撿起來一看,赫然是顧遠的未接來電。
又是未接來電。方謹整個人都悚了,正不知道該不該打回去,就隻聽顧名宗語調十分和緩的道:“去給他回個電話,可能是找你有事。”
說著他從口袋裡摸出煙,打開玻璃門走去了陽臺。
方謹遲疑片刻,還是撥了回去。誰知這次怎麼打都是用戶已關機,連續打了幾次都是這樣,他想可能顧遠手機沒電或剛才隻是喝醉了錯撥的,於是發了條短信去詢問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需要什麼,半晌也沒有回音,這才略微不安地按斷了電話。
顧名宗挺拔的背影站在陽臺上,面對著夜色中空曠幽深的顧家莊園,手中煙頭一明一滅。方謹輕輕推開門,就聞見一股濃重的煙味,顧名宗微微眯著眼睛,似乎在仔細打量著遠處的什麼東西。
方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不遠處花園裡流水淙淙,歐式青銅路燈在樹蔭間發出黃光,幾隻飛蛾正一下一下地往那燈光上撞。
“每年他們修理花園的時候,燈泡裡都是飛蛾的屍體,也不知道是怎麼飛進去的,太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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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謹不知他想說什麼,半晌隻得輕輕“啊”了一聲:“飛蛾撲火是……本能。”
“看著光熱就不要命的撲上去,也不管那熱量會不會傷到自己,最後都死在裡面。”顧名宗淡淡道:“本能害死人。”
一輪彎月升上中天,四下裡萬籟俱寂,遠處傳來聲聲蟲鳴。夜風拂過草地和樹叢,裹挾著輕微的沙沙聲,和更遠處池塘裡睡蓮的清香,拂過方謹烏黑的鬢發和微微茫然的側頰。
顧名宗偏過頭盯著他,半晌輕輕嘆了口氣,探身在他額角上印下一個帶著煙草味的親吻。
“我隻是來看你有沒有發燒。”他低聲道,“別怕,去睡吧。”
·
方謹整整一夜都睡得很不安,天剛蒙蒙亮就醒了,睜眼直到天光大亮,便草草洗漱了一下去找顧遠。
然而顧遠不願意見他。
顧家那麼大,顧遠又是準繼承人,要想對方謹避而不見是很方便的,何況他也不是沒帶其他手下。不僅白天處理工作是如此,連晚上酒會時他都故意不看方謹,不和他說話,更加不靠近他周圍數米範圍之內,好像完全把這個助理遺忘了一樣。
然而方謹也沒有主動找上門。
某次顧遠的視線在人群中偶然瞥見他的側影,隻見他一個人站在禮堂奢華的燈光下,在一群花團錦簇衣香鬢影中顯得有些孤獨,仿佛有道無形的牆把他和周圍眾人分隔開。
剎那間顧遠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遏制的衝動,想穿過人群去站到他面前,然而剛舉步就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我是老板,不能這麼犯賤,顧遠冷靜地想。
他偷偷摸摸出去跟人鬼混,為此竟敢置我於不顧,還對我撒謊。
一定要讓他主動過來道歉。不,就算道歉都不能原諒,除非他願意……
願意什麼?顧遠像頭年輕暴躁的雄狼,內心一股烈火無處發泄。
他也不清楚自己其實希望方謹怎麼做,隻知道自己對現狀極其不快,然而大腦每天充斥著繁重的工作和復雜的家族內鬥,一方面是沒精力一方面是潛意識故意的回避,讓他從來沒仔細考慮過。
顧遠以豪門巨富天之驕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多年,這是第一次遇到不能用智慧、經驗或金錢來解決的問題。
顧遠對方謹刻意的冷淡一直持續,直到酒會最後一天,所有人都打道回府,他和顧洋遲婉如等人也都紛紛帶著自己的手下,準備離開顧家主宅了。
臨行前他去見父親,匯報了下和明達行業的合作項目最新進展,顧名宗聽完點點頭,突然問:“——你是不是不太滿意我派給你的那個助理?”
顧遠眼神微微一變,隨即自然道:“沒有,方謹在工作上沒什麼可挑剔的。”
然而顧名宗卻並不在意他的回答。
“要是不滿意就退回來,不要一邊嫌棄一邊又吊著。手下也是人,你得考慮人家的感受。”他淡淡揮了揮手:“你走吧。”
顧遠退出書房,雖然表面臉色如常,仔細看的話眼神卻沉了下去。
為什麼顧名宗突然好好跟他說這些,自己這幾天情緒化的表現是不是被他看在眼裡了?還是說他去問方謹,方謹忍不住倒了苦水?
顧遠深深吸了口氣,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一個非常明顯,但不知為何始終被刻意忽略了的事實:方謹籤的是工作合同而不是賣身契,他是能辭職的。
他可以回顧名宗手下去,甚至可以遠走高飛永遠離開。
顧遠在走廊上靜靜站了一會兒,突然從口袋裡摸出了新手機,一邊大步走向門外一邊撥通了公司人事部的號碼。
第8章 副駕座是我的,我的,我的
第二天方謹回公司上班,進門就看見人事部女主管等在助理辦公室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徐主管?”方謹奇道。
徐彩指指手上那疊文件:“方助理,可以來商量下你僱佣合同的事嗎?”
方謹不明所以,打開辦公室的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方謹剛被下放到顧遠公司的時候,被配了間很小還朝北的辦公室,更要命的是還屬於寫字樓正中,隻有頭頂通風口而沒有外窗。當時方謹也沒說什麼,但過一段時間後顧遠習慣了醒酒湯,便投桃報李,主動交代人事部給換了間寬敞透亮的寫字間。
辦公樓靠海港,從落地窗可以遠眺碧藍的水面,另一邊還有個很小的內窗,直接通向總經理辦公室,可以透過玻璃直接看見對面顧遠的動靜。
方謹為徐彩拉開座椅,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那面內窗被人用白布蒙上了。
是從顧遠那一側蒙的。
方謹:“……”
方謹定了定神,坐到辦公桌後,示意女主管:“請講。”
徐彩也看到那層布了,瞬間眼角抽搐了幾下。
“……是這樣的,經過人事的季度業績審查,我們決定提高你目前的薪資百分之六十,對年終獎及公司通訊、交通設施使用、包括差旅補助等都有了很大提高,同時還有後續福利措施,具體在合同裡都有注明。”
她把手上一疊文件遞過來,方謹翻開看了幾眼,有點疑惑:“這是人事部的意思?”
“是這樣的沒錯,” 徐彩立刻表態,隨即又咳了一聲:“另外,在籤約期限上也有了對應的修改……”
方謹快速往後翻,一眼看見籤約期限赫然改成了十年,未到期擅自解除僱佣關系則需要賠償數倍違約金,以及因為職位保密性的原因,離職後又有十年脫密期,脫密期間不能在同行業內求職。
合同後的備注表裡對同行業公司做了詳細列表,幾乎涵蓋了航運及電信行業所有沾邊的大中型企業,密密麻麻一長串。如果真按照這份合同來執行的話,方謹應該根本不會去想辭職,因為除非徹底轉行,否則就要餓死了。
徐彩多年老人事,大概也覺得非常不妥,一向沉穩的聲音略微有些發虛:“雖然條件是苛刻了一些,但待遇還是可以商量的。我們可以制定出一套專門針對方助理您的業績審核標準,半年一次重審,薪資待遇完全可以根據結果相應上漲……”
方謹問:“這真是人事的決定?”
徐彩沒什麼底氣的道:“當然。”
方謹看著她,突然微微笑了笑,提起筆在合同後籤了名。
他的動作沒有一絲猶豫,籤完後直接把文件一合遞了過來,把徐彩都略微鎮住了:“……方助理,您真不用再考慮考慮?”
“不用,”方謹溫和道,“我也是這麼希望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底似乎有某種輕微的笑意滿溢出來,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異常輕軟、溫情,徐彩不由微微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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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管走後方謹在辦公桌後坐了一會兒,盯著那面掛著白布的窗戶。
今天早上他像平常上班時一樣開車去市中心公寓接顧遠,但抵達時顧遠已經搭司機的車走了。現在想來,他是故意提前來辦公室的目的應該就是這個吧——他幾乎能想象顧遠親自拿著錘子釘子,叮叮當當敲了半天,再滿意地把白布掛上去的情景。
方謹起身走到內窗邊,俯身往裡看。
現在徐彩應該去總經理辦公室跟顧遠匯報他籤了合同的消息了,不知道顧遠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你不想讓我辭職嗎?方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