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遲婉如她侄女。”
方謹咽喉發緊,半晌才斟酌道:“很……漂亮。”
“漂亮又不能當飯吃。”顧遠嗤笑一聲:“以為我不知道,那女的是從小被她家領養的。本來遲家門階低,遲婉如打這個主意就是想惡心我,結果還弄個領養的來湊數。昨天你沒來沒看見,她當著父親的面就叫我‘好好跟姑娘相處’,我當時直接就給嗆回去了……”
方謹愕然道:“嗆什麼?”
“我說那便宜表妹也該是顧洋照顧,跟我有什麼關系。”顧遠冷冷道:“給她留兩分薄面,真當自己是我繼母了。”
方謹不知該如何作答,半晌隻得安慰道:“您自己知道她不是就好了。”
顧遠面對外人喜怒不定,在信任的手下面前說話卻是很直接的,還想再嘲兩句,突然隻見不遠處閃過一個娉娉婷婷的人影——是遲秋。
湊巧還是故意?
顧遠見多了手下人的魍魎鬼魅各種伎倆,這輩子就從沒跟情竇初開、怦然心動等等詞語扯上關系。任何所謂的浪漫邂逅在他眼裡都隻分兩種,一種是刻意安排還演砸了的,另一種是刻意安排然後僥幸演好了的——至於什麼巧遇,那是根本沒有的事,世上哪來這麼多巧合?
顧遠內心一動,突然冒出個極度惡作劇的念頭,轉身一把拉過方謹拽到路邊。
“您……”
顧遠按住方謹的嘴,然後一把將他擁在懷裡,對著臉就壓了下去。
“……!”
方謹整個人如同被電打了一樣,呼吸停止,心髒停跳,一層層麻痺從大腦深處蔓延全身。
他無法動作也發不出聲音,身體所有感官都消失了,恍惚間隻感覺到顧遠的臉貼在他臉頰邊,呼吸都噴在自己耳際,昏暗的光線下就好像兩個人在親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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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在做夢嗎?
方謹大腦一片空白,仿佛隻是短短幾秒又仿佛漫長得過了一個世紀,突然聽見近處傳來一聲響動,緊接著一抹淡金色裙角從顧遠身後的樹叢中轉了回去。
……是遲婉如的侄女。
方謹這才明白過來什麼,心髒漸漸恢復跳動,全身血液哗啦一下全衝到臉上手上,整個人一陣陣發蒙。
顧遠一直到確定腳步聲遠去才放開方謹,沙啞道:“不好意思,我做個戲給她看,你……”
他不知不覺止了話音,隻見方謹線條優美白皙的側臉燒得通紅,仿佛能滴出血來,昏暗中眼底又含著流動的水光,如同滿天星光盡數映在那漂亮的瞳孔深處。
顧遠呆住了。
遠處隱約的夜曲和人聲都漸漸消失,整個世界隻剩下晚風拂過草地,刷然作響,鋪天蓋地。
他怎麼這麼像女孩子呢,顧遠亂七八糟的想。
為什麼臉這麼紅,眼睛又這麼湿,他這是生氣了嗎?
萬一他哭出來怎麼辦?他會不會突然辭職啊?
顧遠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喉嚨裡仿佛堵住了什麼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還緊緊抓著方謹的胳膊,於是立刻觸電般放開,隻覺得手心滾熱就像被灼傷了一樣。
“你……”顧遠吶吶道。
緊接著,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見方謹衣領下有個什麼印記。
遠處花園的彩燈遙遙映來,雖然光線昏暗,但距離非常的近。顧遠身高又足夠向下俯視方謹,從這個角度確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印記是什麼。
——那是個吻痕。
顧遠的大腦如同受到一記重錘,滿心隻有一個想法:原來他昨晚幹那個去了!
怪不得不接我電話!今天對我撒謊!
他找人去了!
一股被欺騙、被背叛的怒火瞬間席卷了顧遠的心髒,毫無徵兆又迅猛強烈,讓他根本無暇思考或反應,整個人當場就被暴怒的衝動所籠罩。
他咬牙盯著方謹,胸膛微微起伏,良久後張了張口卻又什麼都沒說。
緊接著他斷然轉頭,穿過草坪大步走遠了。
“……”
方謹根本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眼睜睜望著顧遠快步穿過花園走向宴會廳,眼底神情非常錯愕。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他覺得惡心嗎?
——惡心。
這個猜測幾乎是本能地冒出來,但隨即就令方謹面色微變,五髒六腑仿佛被猛然潑上一桶冰水。
不不不,不一定就是這樣。方謹有點慌張地安慰自己。也許他隻是突然想起一件什麼要緊的事,顧遠本來就是這樣喜怒不定的,或者他隻是覺得這個拙劣的惡作劇讓他在遲秋眼前丟了面子……
剛才在驚悸中偷偷摸摸升起的一絲絲喜悅,已經全然被恐慌所代替了。方謹手腳微微發軟不能動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才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轉過身。
他本意是想回到宴會廳去,但下一秒他瞳孔突然劇烈縮緊——
隻見不遠處的禮堂二樓陽臺上有兩個人,也正轉過身往回走,對他來說那是兩個非常熟悉的背影。
——顧名宗和遲婉如。
剛才他們在高處,應該全看見了。
第7章 顧遠像是第一次意識到,方謹也是可以離開的
顧名宗推開大陽臺通向禮堂的門,遲婉如在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目光極度錯愕。
剛才她在樓上望見這一幕的時候,其實內心是有點幸災樂禍的——不管顧遠是想做戲給遲秋看還是別的什麼,總之這一幕落到他父親眼裡,顧遠就完了,方謹十有八九也快完了。
然而她剛想出聲,顧名宗便抬手制止了她。
她偷眼瞥去,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憤怒或惱火,甚至連一點波瀾都沒有。
片刻後樓下草坪上顧遠大步離去,方謹一個人似乎有些難過,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不知道的是此時顧名宗也正從高處俯視他黯然的背影,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
——遲婉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聲音裡分明帶著一絲不可錯認的憐惜。
遲婉如跟著顧名宗走回禮堂,一路上穿梭不息的佣人紛紛低頭致禮,然而她心裡亂到連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
顧名宗從方謹被賣進來的第一天起就對這個孩子非常好,這一點她早就知道。然而最開始她隻以為那是顧名宗一生中極其罕見的愧疚——畢竟這個雪白可愛的小孩,總有一天是要替顧遠去死的。
然而隨著時光推移,漸漸她發現這個孩子在顧名宗生活中佔的分量越來越重,甚至大有超過了他兩個親生兒子的趨勢。
她還記得方謹剛來時,整夜整夜大哭、發燒,顧名宗大概看他實在可憐,就從生意伙伴家抱了隻剛出生的小貓崽來給他養——然而她知道顧名宗這輩子就從來沒喜歡過任何帶毛的動物。後來佣人照顧不精心,小貓崽一病就死了,小方謹抱著貓崽冷硬的身體哭得聲斷氣絕,顧名宗就坐在邊上皺著眉盯著他看。
當遲婉如真以為他會一腳把這哭哭啼啼的小孩踹出門去時,緊接著就看見顧名宗竟然笑起來,抓了把巧克力,招手把小孩叫過來:“來,別哭了,給你吃糖。”
那大概是顧名宗此生第一次哄小孩,以前顧遠大哭大鬧不吃飯的時候,他是直接把兒子拎起來扔出去的。
後來他把方謹送去上學,竟然還不是一般初中,而是確實花了錢花了精力才弄進去的好學校。那段時期顧名宗在給家族做最後的洗白,那些危險動蕩的日子裡,據說他一直像養孩子一樣親自把方謹帶在身邊,而顧遠則是交給保鏢帶去了海外,顧洋是交給他母親照管的。
遲婉如有時候甚至覺得方謹可能是顧名宗的私生子——雖然那確實是非常無稽且荒謬的猜想,兩人面目五官也找不出任何相似之處。但顧名宗對這個注定要被犧牲的小孩,確實有種超乎她想象的寬容和耐性。
方謹從小異常膽怯,容易驚厥、發燒,應該是他小時候親眼見到父母自殺而留下的後遺症。他十三四歲時有一次撞見顧名宗槍殺叛徒的現場,因為刺激過度而患上了失語症,治好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說話都磕磕巴巴的,那真是誰聽他開口誰難受。然而顧名宗竟然用一種出人意料的耐心跟他對話,鼓勵他開口,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直到過了一兩年方謹才漸漸恢復正常。
從什麼時候起,這種朝夕相處的感情漸漸變了質?
遲婉如不知道,也不敢想象,因為每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就有種仿佛窺見了某個不該她知道的致命秘密一般,從腳底蹿起一股森寒的毛骨悚然。
方謹失語症痊愈後,顧名宗便把他送去歐洲上學,每到學校放假就飛去德國看他。她聽人說顧名宗每次去都是一個人,從得知這個消息起,遲婉如就對正式進門不抱什麼希望了。
誰都不可能想到,連遲婉如自己都不願意承認,這個當年被賣進顧家來注定要代人送命的小孩,竟然真的成了她登上當家主母寶座的唯一阻礙 。不,可能最終代人送命的命運都要從他身上抹去了,畢竟顧遠十幾歲遭遇危險的時候,方謹一樣好好的連頭發都沒掉一根,這種例外顧名宗能讓它發生第一次就完全能發生第二次。
那是愛嗎?遲婉如自己想想都覺得荒謬。
顧名宗這種男人,喜怒不定,善惡隨心,對這世上絕大多數事情都保持著一種近乎冷漠般的隨意態度,似乎也沒有什麼正面的三觀。
如果這能叫愛的話,連三流拙劣電視劇裡的愛情都能媲美梁山伯祝英臺了。
但處在他這個位置上,對一個人厚道到這種程度,除了那種可笑至極的情感之外,她也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