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隻能靠人贏得,而非饋贈。”顧名宗笑了起來,把書合攏扔到桌上:“過來。”
方謹一步步走到寬大的書桌後,而顧名宗深靠在轉椅裡,如一頭休憩的雄獅般用慵懶而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半晌才道:“瘦了。顧遠對你怎麼樣?”
“……大少對下屬要求很嚴。”方謹說,每個字都在大腦裡轉了一圈才出去:“大概是他自我要求非常高的原因,對下屬難免也嚴苛了些。”
顧名宗倒不以為意:“應該這樣,不過他不會疼人也是真的。”
“不,我不是說……”
顧名宗抬手制止了他,緊接著打開抽屜拿出那張印刷精美的禮單,隨手甩給他:“你的了。”
方謹就知道會是這樣。
古董式落地座鍾邊有一座博古架,牆上掛著一幅裝裱精致的橫聯,是瘦金體寫的四個字“政通人和”。雖然因為年齡和腕力的關系,筆勢和力道都稍稍顯出一點虛弱,但筆畫間割金斷玉、瘦挺爽利的影子卻是已經出來了。
方謹還記得當年寫這幅字的時候,他穿著棉布的白睡衣,提著筆,聚精會神站在晚清年間的澄心堂宣紙前;顧名宗饒有興味地站在邊上看著,目光至今令他無法忘記分毫。
那是種欣賞一朵花,一幅畫,或單純看籠子裡一隻美麗的小鳥的眼神。
四個字寫好後顧名宗似乎很滿意,直接就收起來了。過一段時間後方謹再來,發現它已經被裱起來掛在了牆上。
這差不多就是一幅外行人乍看覺得好,內行人卻能瞧出水分的字。不過無落款無署名,外人大多以為是顧名宗自己寫的,除了“顧總當真風雅!”“好字!”之外一概沒有其他評價,有個當代書法大家甚至還激動表示這四個字超越了自己絕大多數作品,再加深造十年,足可媲美徽宗舊跡。
方謹想說我這幾年其實不太寫了,而且賀禮放在我這裡,萬一被大少看見豈不是更起疑心。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把話咽了回去,隻道:“謝謝。但我這次來,其實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託您。”
顧名宗示意他說。
方謹從褲袋裡摸出卡夾,打開來抽出那張花旗銀行的無限額黑卡,兩根手指順著桌面輕輕推到顧名宗面前。
“我想請您收回這個,因為我現在在大少的公司裡工作,每個月的薪水足夠支撐生活,這張副卡放著也沒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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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謹的聲音很穩定,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微微湿了。如果顧名宗這時伸手一摸,就會立刻發現這個異常。
不過顧名宗並沒有這麼做,甚至連眼皮都沒抬:
“放著吧。”
方謹這才從心底裡松了口氣,感覺心頭如同卸下了一塊千斤巨石。
顧名宗倒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隻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我就知道顧遠這次會帶你回來,畢竟我之前下放去子公司的人他十個裡推掉了九個,就剩你碩果僅存了,對你好點等於是對我示弱。怎麼?回來有何感想?”
方謹遲疑道:“剛才在外面……看到了遲夫人。”
顧名宗毫不意外:“她說什麼?”
“當著顧遠顧洋兩位少爺的面遲夫人什麼都沒說。後來在禮堂又單獨碰見,她問我身體好沒好,現在是跟著誰。”
顧名宗“唔”了一聲,“她提起她侄女沒?”
“沒有——”
方謹猝然一頓,聯想起眼前這個男人慣常一石三鳥的行事作風,腦海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難道您是故意……”
顧名宗把腿放回地上,坐正笑道:“過來,我看看你到底瘦了沒。”
方謹內心驚疑不定,片刻後還是慢慢走了過去,繞過辦公桌站在顧名宗身前。這時落地玻璃窗外夕陽西下,餘暉將天穹染得金紅;方謹側身卻正好處在古董座鍾和辦公桌之間夾角的陰影裡,顯得非常清瘦,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他指尖在微微的發抖。
顧名宗含笑盯著他,仿佛在靜候著什麼。兩人對視片刻,方謹終於緩緩跪坐在高大的扶手椅邊,把手擱在顧名宗結實的膝蓋上。
這個姿態在溫順中,又透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臣服。
顧名宗眼底原本帶著一種因為萬事盡在掌握,而很難再對什麼事提起興致的懶洋洋的神情,但此刻也略微變了。他居高臨下打量方謹半晌,才伸手摩挲那冰涼細膩的下頷:“你剛才說我故意什麼?”
方謹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
“我故意壓著時間點,把她母子倆提溜來轉一圈,好讓她看見你跟著顧遠。然後她就會覺得居然連你我都能派去幫他,這小子現在真是今非昔比了,應該趕緊往他身邊塞人塞眼線;緊接著她會放棄我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轉而把侄女推薦給顧遠……”
顧名宗似乎感到很有意思,繼續道:“而顧遠天生腦後有反骨,肯定會一力堅拒。池婉如和善能隱忍的顧洋不同,她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顧遠最終肯定會忍不住跟她掐起來……”
他有力的手指順著方謹的脖頸往下,撫過鮮明又溫熱的鎖骨,而探進衣底,如同把玩一件非常精致、名貴又易碎的瓷器。
方謹白襯衣領口已經松了兩個扣,他喘息了一口,壓抑住尾音極其細微的戰慄:“但您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顧洋自己不敢跟他大哥掐。”顧名宗悠悠道:“他圓滑太過,缺乏膽氣,被顧遠抓到把柄後竟然隻知道用送錢送女人的方式來割地求和;這種拙劣的手段讓我看了很不滿,簡直像兩個小孩在幼兒園裡玩過家家。”
原來這陣子顧家兄弟倆之間的明爭暗鬥他都知道!
方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然而與之相對的是,身體內部某根神經卻在越來越放肆的撫摸下漸漸顫抖,繃緊,以至於連呼吸都開始不穩。
“告訴你是讓你明哲保身,老老實實當個助理。做一份事,拿一份工資,別被暴風尾巴掃著。”顧名宗俯身挨在方謹耳邊,微笑道:“你看,冷眼置身事外是有好處的。”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熱氣都呼在敏感的耳廓上,方謹猝然抓住了顧名宗的手腕,手指涼膩膩的帶著汗,還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連指尖都因用力而泛出了青白。
顧名宗偏頭看向他,隻見方謹鬢角都被汗湿透了,頭發顯出一種柔潤的油黑;而臉頰又是被水浸過一樣的白,那麼無辜又任人屠戮,仿佛最終被按在屠刀下無處可走的小動物。
“……”方謹慢慢側過臉來與他對視,眼底求饒的神情都被水洗過了似的,半晌才小聲說:“我……我待會還得回去……”
顧名宗笑著拍拍他的臉,隨即直起身來俯視他,說:“自己脫了。”
·
昏暗的陰影中有風吹來,擦著冰涼的耳垂和布滿冷汗的脖頸,仿佛有無數細碎哀怨的人聲裹挾在風中一掠而過,瞬間消失在了陰暗湿冷的建築牆角。
年幼的方謹坐在臺階上,淚水順著稚嫩的臉頰大滴大滴淌下來。但他又不敢放開聲哭,隻得勉強忍著抽泣,因為氣哽過度而不時發出小小的打嗝。
“你是誰?”
方謹抬起頭,臺階下背光的地方,站著一個穿球衣的小男孩。
“……你是誰?你哭什麼?”
方謹想說話,但開口就被哽咽打斷了,隻得搖搖頭。
小男孩疑惑地走上前,居高臨下盯著方謹瞅了一會。他看上去其實也就十一二歲,但個頭高多了也結實多了,大概平時沒見過方謹這樣雪白的小淚包,片刻後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方謹的臉:“喂?你到底怎麼回事?”
“……”方謹斷斷續續說:“我……我爸爸媽媽……死……死了……”
小男孩沉默了一下,說:“我媽也死了。”
他坐到方謹身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白手絹:“喏,給你。”
小方謹抽抽噎噎地接過來擦臉,但眼淚越抹越多,很快就把一整條手帕都弄得透湿。小男孩看得直咋舌,搖頭道:“你們小丫頭就是眼淚多。你怎麼會在這裡?誰讓你進來的?”
“我不是……我不是小、小丫頭……他們要把我賣、賣進這家來……”
“啊?”小男孩露出一個誇張的表情:“我們家什麼時候要買小姑娘了?”
“我不是小、小姑娘……哇!……”
小男孩眼錯不眨地盯著方謹湿漉漉又秀美的小嫩臉,嘴裡嫌惡道:“這麼醜你還哭,再哭就更醜死了。我叫顧遠,你叫什麼名字?”
方謹的嗚咽一頓,顧遠?
他就是那個顧遠?!
令人窒息的恐懼瞬間籠罩方謹全身,他的心髒幾乎停跳,連呼吸都忘記了,混亂中的第一個反應是像兔子一樣跳起來就跑。
“喂!”小男孩大驚:“你上哪去?喂回來!”
方謹跳下臺階拼命向遠處狂奔,聽見小男孩在身後怒吼:“喂——!把手帕還我啊!那是我媽的手帕!”
方謹連頭都不敢回,似乎聽到身後咚咚咚的腳步,好像是小男孩拔腿追了上來。但他實在是太害怕了,他一生中從沒跑得這麼快過,隻聽到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緊接著腳下一絆。
失重感陡然襲來,仿佛從懸崖落進無底的深淵。
“……啊!”
方謹猛然坐起,胸口劇烈起伏。
內室裡亮著橙黃色昏暗的光,顧名宗坐在大床另一側,頭也不抬的對著筆記本電腦:“怎麼?”
“……”方謹強壓下喘息,嘶啞道:“沒……沒什麼,夢見摔跤了。”
大書房內室堪稱整棟莊園裡顧名宗最隱私的地方之一,因為他年輕時經常工作到凌晨後便直接在這裡休息,因此裝潢非常豪華講究,配套的浴室、衣帽間、茶水間一應俱全。
圓形建築的房間異常寬敞,而床頭燈隻有顧名宗那一側才亮著,因此絕大部分空間都籠罩在昏暗的朦朧中,雪白的薄被則凌亂堆在床單上,顯出一種溫暖幹淨的淡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