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母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披著衣服下床出來了,卻見是他,皺著眉道:“大半夜的你往哪兒跑,烏漆嘛黑的,摔了怎麼辦。”
盛父吧嗒吧嗒抽了口煙:“我去老於家打了會兒牌,時間不早了,睡吧。”
說完就進了房。
盛母看了他一眼:“兒子回來也沒見你問兩句,哪怕看一眼也成啊,親父子哪有隔夜仇,咋,你還想一輩子都躲著他?!”
盛父心想這不是隔夜仇,是隔年仇,嫌她嘮叨,皺著眉頭不耐的道:“老子憑什麼躲著他,要躲也是他躲我,你這個娘兒們,一天天的就知道胡亂叨叨。”說完粗聲粗氣的道:“睡覺睡覺!”
他話雖是這麼說,可第二天清早,盛川起床下樓的時候,盛江河就又不見了蹤影,盛母端著粥往桌上擺,似乎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借口說辭,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道:“你爸大清早去山上果園給樹打藥去了,可能得過會兒才回來呢。”
盛川穿著以前的舊衣服,面料已經微微褪色,卻有種幹淨質樸的感覺,他原本端著碗準備吃飯,聞言動作頓了頓:“什麼果園?”
盛母道:“你爹最近做了點小生意,在山上包了一片位置種橘子樹,然後賣給水果商,最近剛好摘果豐收,忙著呢。”
盛川隻感覺離家幾年,似乎已經發生了太多他所不知道的變化,最主要的還是錢,又蓋房子又做生意的,偏偏盛母什麼都不知道,問也問不出來個什麼。
吃完早飯,一輛小貨車忽然開到了盛家門口,司機從車上跳下來,敲了敲外面的柵欄鐵門:“江河叔!江河叔!”
盛母從屋子裡出來看了眼:“你江河叔去山上了,不在呢,啥事兒啊?”
司機道:“我去城裡送貨,給江河叔的貨款還沒結呢,嬸子你過來收一下吧,我沒時間去山上跑了,一車貨等著呢。”
盛母犯了難:“我可算不明白那些糊塗賬,你先去吧,回來了再找你江河叔。”
盛川剛好出來,他對錢這種事最敏感,聞言道:“收什麼賬?”
盛母道:“上次的貨款還沒結清呢,以前都是你爹管的,你識數,過去幫著算算。”
盛母有頭痛病,算不來這些東西,盛川看了看車後面的貨,問了斤數和價錢,和司機把貨款結清了,厚厚一摞紅票票,兩萬多出頭的樣子,看來賣橘子還挺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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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川把錢遞給盛母收著,然後搬了個板凳坐在門口曬太陽,渾身處於放松狀態,身份被拆穿了雖然是挺尷尬的,但起碼不用每天撒謊,時時刻刻擔心自己露了馬腳,心頭像是卸下了一塊巨石。
盛母把錢收進櫃子角落,出來就見他這幅樣子,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川子,要不你回來果園幫手吧,你爹之前就說了,等他老了,生意和攢的棺材本就全交到你手上。”
從昨天回來開始,她就有意無意一直幫著盛父說好話,盛川怎麼可能聽不出來,裝作沒聽懂的樣子,起身拿著掃把幫忙掃庭院:“再說吧。”
其實心裡賊想賣橘子。
之後的一段時間,盛川和盛江河仿佛是故意的,總是避著對方,盛江河清早出門,午飯在果園吃,等半夜盛川睡覺了才回來,同在一個屋檐下,愣是一次面都沒碰過。
這天晚上,盛江河又是半夜才回來,他手裡拎著一個與那雙黝黑粗糙的手極其不相符的精致購物袋,回來後半句話也不說,就坐在床邊吧嗒吧嗒抽煙袋,然後把袋子遞給盛母,耷拉著眼皮道:“等會你給他送上去。”
盛母看了眼:“啥啊?”
她打開袋子一看,卻見裡面裝著一些嶄新的男士衣物,吊牌都沒拆:“給川子的?”
盛江河磕了磕煙鬥:“嗯。”
他今天坐車進城的時候去商場裡買的,也弄不懂什麼名牌不名牌的,聽著售貨員推薦,估摸著盛川的尺碼買了好幾套,花了將近七千多塊錢,不太符合他一慣扣扣搜搜的性子。
盛母一摸面料就知道肯定不便宜:“你這個老東西,這次怎麼舍得下血本了?”
盛江河脾氣又暴又倔,聞言用力磕了磕煙鬥:“管那多做啥,以前是沒條件,現在有條件了,難道天天讓娃子穿舊衣服?!”
盛母不和他吵,把衣服從袋子裡拿出來,靜悄悄上了樓,卻見盛川已經睡著了,就悄悄放到了他枕頭邊上,這才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房門。
農村蓋房子不怎麼講究,上下樓就更不隔音了,吵架都能聽的七七八八。
黑暗中,盛川悄悄睜開了眼,用手機打燈看了眼身旁的一摞衣服,上面的吊牌還是簇新的,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悄無聲息關掉了燈。
翌日清早,盛母正在底下照顧家裡剛剛生崽的大黃狗,眼角餘光一瞥,卻見盛川從樓上下來了,身上穿著昨天的新衣服,又斯文又漂亮,不由得笑了笑:“咋,衣服合身不?”
盛川反正也沒衣服穿了:“挺合身的。”
盛母看了看,也覺得漂亮:“你這孩子,怎麼現在就穿上了,其他幾件先拿下來,媽給你洗一遍過個水再說。”
盛川點了點頭,他昨天似乎沒怎麼睡好,看起來仍有些困倦,坐在椅子上醒了會兒神,又打開手機看了眼,結果發現最近新聞頭條都是有關沈家的事。
沈潤被抓了後,之前的車禍案舊事重提,無論是買兇殺人還是謀害親父,一口一個大瓜都極具爭議性,網上討論的熱火朝天,紛紛感慨豪門恩怨多。
有人聽說沈家那個大少爺去警局的路上逃跑了,結果碰到小混混被打劫,腿都折了一條,身無分文,最後自己去自首了。
又有人聽說之前瘋了的沈二少爺沈鬱已經恢復正常,沈潤被抓後,他就重新接管了沈氏,手段雷厲風行,頗有沈老爺子當年的風範。
還有人聽說……
反正林林總總,都是些小道消息,盛川也不知道怎麼了,著了魔似的都看了一遍,思緒隱隱飛遠,直到耳邊響起盛母的喊聲,這才回神:“媽,怎麼了?”
盛母喜歡小動物,家裡的大黃狗生了兩隻狗崽,胖嘟嘟的可愛:“川子,你讀過書,給取個有文化的名兒,這隻叫啥好?”
盛川:“發財。”
盛母愣了一瞬:“那這隻呢?”
盛川:“暴富。”
“……”
盛母沒說話了,心想兒子看著斯斯文文,怎麼取名這麼村兒呢,擦了把手,也沒吭聲,轉身去照顧庭院裡的花草了。
太陽漸漸落山,就這麼到了晚間,盛川今天罕見的沒有上樓睡覺,就坐在門口等著,揮開手邊飛舞的蠅蟲,側臉安靜斯文。
盛母心想他怕是在等著盛江河,也沒催他上床睡覺,正準備進廚房洗個手,門口忽然有個瘦小子打著手電筒過來拍門了:“嬸子嬸子!你快去看看吧,江河叔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把腿給摔了!”
第80章 當年事【二更】
盛母認出他是果園幫忙的小毛,聞言臉都嚇白了:“啥?!他咋把腿給摔了?!”
盛川也跟著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小毛道:“天黑山路滑,江河叔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掉溝裡去了,腿給折了,現在走不了路呢,山上就我一個人值夜,我扛不動他。”
盛母低聲暗罵了一句“老東西”,趕緊解開圍裙扔在桌案上,跟著小毛往山上趕去了,盛川見狀從屋裡拿了個手電筒也跟了上去,三個人趁著夜色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半個小時山路,這才看見在大石塊上坐著的盛江河。
他大概是走不動道了,身上刮的破破爛爛,全是草葉子,一條腿動彈不得,膝蓋處血肉模糊,顯然摔的不清,盛母恨不得打他兩下:“你這個老不死的,天都黑了往山上跑啥,現在可好了,怎麼沒把你腿摔斷!”
盛父聞言似乎想辯解,但眼角餘光一瞥,卻發現盛川也跟著來了,話頓時堵到喉嚨口,嗫喏著偏過頭,皺著眉低聲斥道:“就蹭破點皮,你大驚小怪的幹啥!”
說完也不知哪兒來的勁,硬是撐著從石塊上站了起來,結果還沒站穩就又摔了下去,盛母急的直跺腳:“老頭子你可別動了,趕緊去診所吧,腿斷了可不得了!”
盛父聞言正欲說話,卻見盛川忽然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後背雖不十足寬闊,卻也有一種可靠感,聽不出情緒的皺眉道:“上來,我背你去診所。”
盛父沒料到他會這樣,當場就愣住了,小毛催促道:“江河叔,你咋還不動,趕緊的吧,一會兒診所關門了可怎麼整。”
盛母也道:“趕緊啊,傷可不能耽擱。”
盛父聞言這才趴到了盛川的背上,四肢僵硬著,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一雙粗糙的手老繭遍布,還沾著泥灰,隻敢虛虛落在他肩上,胸腔裡屏著一口氣不敢吐出來,仿佛這樣就能減輕點重量。
盛江河年輕的時候高高壯壯,現在分量也自然不輕,但當這個脾氣倔強了一輩子的人趴上來時,盛川還是能夠明顯感覺到他老了,身軀已經逐漸佝偻,避開他腿上的傷口,起身背著他往山下走去。
小毛打著電筒在前面照路,診所就在村口,距離說遠也不遠,但一路背過去也夠嗆,氣候微涼的夜晚,盛川硬是出了一身的汗,等把盛父背到診所時,頭發都湿了。
醫生還沒睡,聽見動靜出來一看,也嚇了大跳:“怎麼摔成這樣了,快快快,放到椅子上。”
這村裡門連著門,戶連著戶,彼此之間都認識,但盛川太久沒回來,有些人他已經記不得模樣了,也不知道有什麼親戚關系,見醫生在給盛江河處理傷口,轉身走到了門口臺階上坐著。
月明星稀,外面的風一吹,盛川後背都泛起了淺淡的涼意,他無意識摸了摸後頸,卻聽見診所的玻璃門裡隱隱約約傳出了醫生和盛江河的說話聲。
“老盛啊,門口那個小伙子是阿川吧?”
“哎,是……”
“嘖嘖,一表人才,怪不得你老誇他孝順,我之前還以為你吹牛,今天一看啊,是個好小伙。”
盛父顯然有些心不在焉,對著醫生的打趣,也隻是憨厚的笑了笑,目光總是不自覺看向玻璃門外坐著的身影,然後無意識搓了搓褲子口袋,在燈光的照映下,臉上蒼老的紋路溝壑清晰分明。
盛母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她見盛川坐在石階上不說話,輕嘆一口氣坐在了他旁邊:“咋不進去坐著?”
盛川還是不習慣和盛父同處一屋,聞言搖頭道:“外面涼快。”
知子莫若母,盛母當然知道兒子心裡別扭,她將診所門口的玻璃小推門拉緊了些,靜默片刻,才忽而低聲道:“別怪你爹……”
盛母哪怕上了年紀,模樣也是清秀的,依稀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俊氣,她右手握拳,輕輕錘著小腿,嘆息道:“他這個人啊,大字不認識幾個,書也沒念過幾天,能懂什麼大道理,川子,你看著脾氣軟,但媽知道,你其實跟你爹一樣倔……”
“這幾年他嘴巴硬,撐著不肯低頭,但心裡早就後悔了,他有一次喝醉了,說他這輩子統共就做過這麼一件糊塗事兒,不僅斷了你的出路,還逼的你不肯回家,你說但凡你們爺倆誰先低個頭,何必鬧的幾年都見不著面……”
“你爹沒文化,哪裡知道讀書的好處和重要,那個榆木腦袋敲碎了你也和他掰扯不清楚,當時你爺奶又生著病,家裡統共就那麼點錢,真拿去供你讀書,一下子就掏空了,萬一遇上個什麼意外,你說可怎麼辦?”
盛母說的都是實話,有些盛川知道,有些盛川不知道,他閉著眼沒吭聲,不知在想些什麼,盛母目光慈祥,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你爹老了,別再跟他較這個真,他最近天天往山裡跑,不是因為不想看見你,是怕你看見他煩,再摔一次,就真的沒幾年活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