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之後,劉德嘆息出聲。
“也不知道你大姨現在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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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另一個國家,雪花紛紛揚揚。
一輛小型代步車從積雪中開過,停在超市大賣場的停車場。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瘦削的女人,年紀不輕,穿衣風格有些落伍,粗糙的手從後備箱取出大大的購物袋背在肩膀上,頂著風雪鑽進這處她開了快一個小時的車才趕到的,非常偏遠但是東西比一般超市便宜得多的亞裔超市裡。
“牛肉、西藍花、番茄、小麥粉……”
她舉著一張寫滿了英文的紙慢吞吞念著,對著標價牌仔細確認,好半天後才購買齊自己來前準備的東西,推了整整一車。
哦!牛奶在減價!
遠處冰櫃擁擠的主婦群體讓她雙眼當即一亮,瘦削的身軀也不知道哪來的力量,硬是擠進了一群戰鬥力超凡的黑人大媽中,搶到了兩瓶一加侖1.5美金的純牛奶。
她手勁大得驚人,這恐怕要感謝剛來時為站穩腳跟鍛煉出的能力。那時她被安置在紡織廠裡天天沒日沒夜地幹活,什麼沉重的東西都要靠人體來搬運,原本不沾陽春水的十根青蔥般的手指早早被折磨得變了形,不過這也使得她的身體比起過去強壯了許多,通常不大生病。
買完了牛奶,她準備去結賬,在書籍櫃臺附近猶豫了一會兒,拿起一本童話書翻看價格。
十美金。
很貴。
她掏出自己的錢包打開,數了數裡頭家人給她隨身攜帶的買菜和加油的之外的錢,好半天之後,還是咬咬牙將這本書放進了購物車裡。
外頭的天已經黑了,雪迅速積起,超市門口前一個離開的高壯的黑人大媽大驚小怪地咒罵著惡劣的天氣,她身邊大約是她兒子的年輕男孩撐開雨傘,一邊安撫,一邊從媽媽手中接過了沉重的袋子。
江恰恰望著那兩道身影在燈光裡漸行漸遠,發了一會呆,才回神朝車子走去。滿滿當當的購物袋比沙袋還重,扛得她肩膀不住下沉,她咬著牙在心中數數支撐,終於沒在打開後備箱之前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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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後她打開保溫杯喝了口熱水,手腳才終於暖和了一些。這鬼地方的居民習慣喝冰涼的自來水,超市的熱咖啡則足足兩美金才能買到一杯。江恰恰體溫比較低,這似乎是娘胎裡遺傳到的毛病。在國內時隨時隨地有熱水喝還沒覺得怎麼不方便,出來後凍了幾個冬天就學乖了。
窗外的雪越飄越大,紛紛揚揚,路上已經有商家和居民開始朝店鋪和屋子懸掛聖誕彩圈。離開較為熱鬧的一塊街區後,四周突然安靜起來,除了迎面偶爾駛來的車流,外面幾乎看不到走動的身影。這裡看上去比郦雲還要落後靜謐。
貧民窟的治安比起城區要混亂許多,最近還經常發生醉酒的流浪漢拿石頭砸路過車玻璃的事件,江恰恰暗自提起了兩分小心,一路警惕四顧,好在終於平安無事地開到了家裡。
提著沉重的袋子剛打開房門,便有狗叫伴隨著暖氣的熱浪撲面而來,她趕忙將大門掩好,放下袋子的同時摸摸朝自己跑來的大狗的腦袋。
“麥克,不許叫!”正在做飯的女主人聽到動靜,出來後見到她立刻露出了一抹笑容,“恰,回來了,路上怎麼樣?”
“還好,就是外面太冷了,這場雪估計會下上個好幾天。”江恰恰將搶到的打折牛奶放進冰箱保險櫃裡,打量了一下窗外紛紛揚揚的景致,卻沒有欣賞的心情,“這場雪之後,西藍花估計又要漲價了。”
女主人拍拍她的肩膀充作安慰:“以後別跑那麼遠去買菜了,你身體本來就不好,更何況萬一被人發現……”
她話未說完,兩個人卻都知道後頭的內容是什麼,一時氣氛沉寂下來,無人作聲。
直至一聲嬌甜的聲音從廚房外傳來:“媽咪!奶奶!”
一個大約隻有十歲的黃皮膚的小女孩蝴蝶似的飛撲過來。
江恰恰看到她的瞬間,蒼老的面孔上便浮現出了濃濃的寵溺,蹲下張開雙臂抱住這個女孩使勁兒親了親,她掏出揣在懷裡的那本昂貴的故事書,在對方的眼前擺了擺:“當當,這是什麼?!”
女孩兒驚喜的尖叫聲中,女主人朝她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恰,你又在用自己的錢給安娜買東西了。”
江恰恰摸著女孩毛茸茸的腦袋,臉上縱橫的皺紋中逐漸流淌出了深深的無奈:“我得了這個病,也不知道有幾年可活了,到這把年紀,身邊也沒有一個親人……安娜從小被我帶大,她就是我的親孫女,我不給她花錢,還能給誰花呢?”
女主人眼底深處流露出了深深的同情,為這個在家中照顧了自己將近十年的,早已垂暮的老人。
她初識對方時,也在一個冬天,地點是另一座城市的唐人街,對方被熱油燙傷,偷偷從後廚出來尋找藥品。
那時她剛剛和男友分手,懷著身孕坐在雪地裡哭泣,對方小心翼翼地遞過來一個保溫杯,用字正腔圓的中文詢問她是否需要熱水。
她不需要熱水,但需要工作,和一個工作之餘可以為她照顧家庭的人。隻不過這個國家的人工著實太貴,憑她的能力,根本無法支付僱佣正規保姆的錢。
不過江恰恰卻迫不及待地跟她走了,說隻要不再日復一日幹那些重活,哪怕隻給她一口飯吃都好。
她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來歷,隻知道對方似乎是國內沿海偷渡過來的,被蛇頭騙到了一家地下工廠幹活。因為在國內欠了很多錢,對方被騙也不敢找大使館求助,能有一個離開的機會,迫不及就抓住了。
貧民區這邊正常情況下沒有警察上門盤查,她為對方從黑市搞到一個假ID,每個月五百美金的工資,對周圍的鄰居謊稱這是從國內接來照顧自己和孩子的母親,就這麼平安無事地生活了下來。
剛開始的時候還很警惕,家裡裝滿了監控,一晃十來年過去,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陌生人之間也培養出了無法割舍的感情。
安娜坐在自己的小椅子裡翻閱故事書,晚餐的牛肉口味值得稱贊,上了一天班的女主人在燈光下翻閱報紙,洗完碗的江恰恰出來打開電視機。
大雪天裡吹著暖氣看電視也不失為一件美事,女主人看著江恰恰疼惜地抱起安娜為她念故事,眼神不禁溫柔下來:“恰,你在國內真的沒有家人了嗎?”
江恰恰燈光下蒼老的面孔仿佛是怔楞了幾秒,隨後才苦笑一聲:“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孩子呢?”女主人很是好奇,“你和他沒有生一個孩子嗎?”
“……沒有,我和他沒有孩子。”江恰恰搖了搖頭,抱著懷裡香軟的小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眼神突然就變得悲傷,“不過……”
“不過什麼?”
江恰恰腦子裡浮現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軟軟的,或許比懷裡的安娜還要脆弱。
她其實是有孩子的,在那片遙遠的土地上。
可悲的是她這個母親,已經無法回憶起孩子的面貌來了。
女人真是奇怪,年輕的時候近在咫尺,她一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孩子。到現在相隔千裡,老了老了,或許是母性作祟,她卻又無端開始懷念起這條血脈。
那是一塊從肚子裡剝離出的肉啊,身上流淌著她的血液,兒時也曾嬌甜綿軟地喊自己媽媽。
他現在也該長大成人了吧?不知道事業是否順利,有沒有結婚生子,還記不記得……她這個母親。
或許是年紀到了,江恰恰如同許許多多這個年紀的老人那樣害怕起寂寞來,她開始渴望子孫滿堂,渴望孩子的陪伴。
這些年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愛回憶過去,回憶自己一生的點點滴滴,親人朋友,然後後悔,用寵愛安娜來填補自己生命裡想念兒子的空虛。
隻是時間已經不容許她再回頭,前些年她曾經嘗試過聯系妹妹,但郦雲那串老號碼始終都無人接聽。
“沒什麼。”江恰恰搖了搖頭,抱緊了懷裡的安娜充作安慰,就像抱著 很多年前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孩子,微笑著指著書本上的一則插繪問,“這是不是七個小矮人?”
安娜甜甜的回答聲令她愉快的同時,也不禁感到悲哀。
她不敢回國,以前是害怕被抓走坐牢,現在則是身體接受不了長途的行程。
她幾乎也能想到自己最終的結局——安娜的單親媽媽沒有太多的錢將她的骨灰帶回國內,她的靈魂,將永遠留在這塊她連語言都不怎麼聽得懂的土地,無法落葉歸根。
真正客死他鄉。
生活的艱辛不能多想,越想越讓人悲傷。
安娜的媽媽也不再問了,報紙上似乎有非常令她感興趣的消息,看得她嘖嘖贊嘆,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