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這次回來並不想弄出多麼大的動靜,張仁丙安排的車便很低調,一輛新空調的大巴車,足夠坐下幾十個人。
群南多山,山路蜿蜒,高勝和鄧麥還記得當初第一次跟隨林驚蟄到達申市那一路的恐懼。好在幾年前,群南省內的高速公路終於全部通車了。
從群南市到郦雲,自駕隻需要短短三個鍾頭。
高速沿途能看到開採的礦山和依礦棲息的村落,從各個村落的建築風格,不難看出群南農村居民優越的生活質量。
張仁丙算是打入了內部,路上給眾人介紹這些年群南的發展和經濟條件,周媽媽看他順眼,同他頗多感慨:“現在生活真是越來越好了,再往前十幾年,我們年輕那會兒,哪有那麼多房子住,那麼多車子開?”
一邊說著,她一邊翻找張仁丙生怕他們無聊帶上車的零食,柔聲問坐在前頭閉目養神的林驚蟄:“驚蟄,口香糖要不要?”
林驚蟄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沒能睡飽,聞言眼睛都不睜,閉著眼睛回答:“不要。”
張仁丙迅速瞥了他一眼,恰見到坐在他身邊從昨天第一次見面起就明顯能看出不愛說笑的肖馳正張開大手覆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
鄧麥的心思全在自家老板身上:“總得喝點水吧?你早飯也不吃,這樣怎麼行?”
“我就想睡會兒。”林驚蟄打了個哈欠,小聲同肖馳道,“胳膊……”
肖馳便了然地將在他肩上按動的手挪了一些下來,輕輕地揉肩膀,同時低頭旁若無人地親親他的臉,看他的眼神也略微帶上些歉疚。
“林總這是……?”張仁丙剛開始還以為這群人應當是以年紀大的這幾個為首,但現在看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顧忌著距離問題,他也不敢貿然去朝林驚蟄獻殷勤,隻小心謹慎地同身邊幾個年輕人旁敲側擊。
高勝在外頭圓滑得就像一尾抓不住的魚,聞言隻是敷衍地朝他笑笑:“沒事兒,估計昨天趕路累著了,睡睡就好。”
一邊這樣回答著,一邊又用不善的眼神瞥了肖馳一下,掏出自己的保溫杯兌了一杯溫水遞給林驚蟄喝。
林驚蟄喝完水靠著肖馳的肩膀漸漸睡了過去,周海棠伸手試了下空調口的溫度,從包裡抽出一條小毯子抖開來給他蓋上,肖馳為他掖好,然後輕手輕腳地、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將他的座椅靠背放到最低。
張仁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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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皇帝一樣的待遇是怎麼回事?寵兒子都少見那麼寵的吧?
他憋得難受,忍不住便想出聲詢問,誰知剛一張口,坐在同排的高爸爸和周爸爸便有致一同轉身對他豎起手指——“噓!”
林驚蟄睡了幾個小時,臨下車才被肖馳輕輕搖醒,補充睡眠完畢,整個人精神充沛,奇怪的是啟程的時候就對他很客氣的張仁丙不知道為什麼下車後對待他的態度越發小心了。
一言一行無不謹小慎微,活像他什麼大老虎,一言不合就會張嘴吃人似的。
也不知道什麼毛病。
郦雲也變了,和十幾年前的昏黃老照片裡的模樣大不相同。
遠處的山峰終究還是被挖得千瘡百孔,這倒和林驚蟄上輩子所知的進程一般無二。車開過主幹道,可以看到新蓋的樓房和翻修過的一中,彩色的跑道隔著老遠便能抓住視線,暑假期間,沒有課程,隻有零星的一群孩子在裡頭奔跑玩耍。
胡玉溫柔的面孔上滿是懷念:“學校還是老樣子啊,真好。我還記得驚蟄畢業那會兒,校門口到處都貼著橫幅的樣子呢。真可惜沒拍下照片來。”
“橫幅?”肖馳聞言不禁挑眉,“什麼意思?”
“咦?你不知道麼?”這件事情可是胡玉教職生涯裡永遠的驕傲,“驚蟄那一年高考,可是咱們郦雲市的第一名,在全省考生裡都名列前茅,市裡的報紙新聞連續報道了好幾天呢。”
她這麼說著,臉上都散發出了充滿驕傲的光彩,肖馳牽著林驚蟄的手微微一緊,俯首看他:“那麼厲害,怎麼從來都沒提過?”
故事重提,隻有林驚蟄知道其中的內情,他不由羞赧:“十多年前的事了,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提他幹嘛啊。”
他一邊回答,又忍不住回憶曾經,視線變得懷念而悵然。這幢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建築經久地佇立於此,喚醒了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記憶,很多很多年前,在一個細雨綿綿的驚蟄天,他也曾站在這個位置,獨自遙望遠方。
那時候的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此時的他已經無法追憶,當下隻有肖馳時刻散發著熱力的手掌溫暖著他的掌心。
“咦?胡老師?您什麼時候回的郦雲?”一中大門口的傳達室裡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奇的問候,裡頭隨即鑽出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胡玉一眼認出了對方,“趙老師?!”
是一中一位資歷頗深的語文老師,林驚蟄和高勝他們也有印象。
這位老教師不認得什麼商場上的面孔,隻當胡玉是回鄉探親,分別十多年的同事再度相見,一時手拉著手,說不完的話滔滔不絕。
得知胡玉現在在燕市的師範大學當教授,對方頗為驚奇她的境遇,等到胡玉說完了自己考研成功後被推薦留校任教一路的歷程,不免諸多感慨。
“當初你突然辭職,學校裡的老師們都很擔心你遇到了什麼問題,往後經常談起你,沒想到居然是這樣。”對方的心態明顯平和,眼中竟然找不到絲毫嫉妒,隻如釋重負地微笑著,“好,過得好就好。以後有機會了,大家一定要約著聚聚,到了咱們這個年紀,往後也不知道還見多少回了。”
胡玉笑著點頭,又留下自己的號碼,對方記錄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問她:“胡老師,你還記得李老師和陶校長嗎?”
胡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誰?”
“李老師,李玉蓉,還有咱們一中之前那個陶方正,禿頭大臉,胖乎乎那個。”趙老師比了比自己的肚子和頭頂,“以前他倆在學校可沒少幹壞事兒,你忘啦?”
胡玉總算想起了那段被塵封在記憶裡的過去,想起這兩個給她帶來過諸多苦難的故人,她眉頭不禁蹙起:“原來是他們,我沒忘,記著呢。”
對方便湊上來一臉凝重地說:“陶方正死啦!”
死了?胡玉沒想到居然會聽到這麼個消息,當即一臉呆滯:“怎麼可能……?我記得他今年應該才不到七十?”
“死了!零四年的時候就死了!”趙老師撇著嘴:“就他那樣,切,還活到七十呢。被雙規之後哪個正經單位會要他?他老婆也因為知道李玉蓉的事情跟他離婚了,兩個小孩誰都不搭理,還是瞿校長看他可憐,僱他回學校當保安。結果他受不了這個氣,幹不了兩個月就鬧著要走,離開郦雲沒多長時間,他家孩子就回來辦喪事,說他犯高血壓死了。”
胡玉聽得一時怔然,這是她邁入老年後,生命裡第一個離去的故人。
哪怕關系並不怎麼好,聽到一條生命就這樣輕飄飄地離去,她仍不免悵然若失:“唉,這可真是……”
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還有李玉蓉,李玉蓉你總記得吧?之前她被陶校長他老婆弄得硬是在郦雲待不下去,突然就走了。”趙老師常年待在郦雲,顯然精通諸多八卦消息,聊得興起,後續滔滔不絕,“你當她去哪兒了?她去臨市的小學教書了!不能進編制隻能當臨時教師,沒幾年幹不下去就找了個什麼公司當翻譯。後來聽說她找了個外省做生意的結婚,剛開始還挺好的,結果陶方正的老婆是真恨她,又找到她家裡說了她以前跟陶方正的事情。從那以後她們家就天天吵,她老公還找陶方正打了一架,估計也覺得丟人,沒幾年就全家搬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惡有惡報啊。”趙老師說完這些,總結了一句,“人這一輩子,真的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胡玉隻是嘆息搖頭。世事無常,當初她在郦雲教書被李玉蓉和陶方正百般欺辱時,何曾想到過自己會有如今的好日子。李玉蓉和陶方正,恐怕也從沒想到過自己最終會落得如此下場吧?
高勝和高爸爸倒是挺高興的,說實話事業有成的高爸爸在了解到妻子從前在郦雲教書時受到的委屈後,曾經提出過不下一百種為妻子解氣的建議,要不胡玉心思豁達一直阻攔著,估計陶方正和李玉蓉的悲慘結局裡還會有他們父子倆的手筆。
花園路如今已經不是郦雲最高端的富人區了,但舊式的小樓依然靜靜地坐落在鬥轉的時光裡,這一片多少年沒那麼熱鬧過,但今天打一早便開來了無數豪車。
鄧父早已退休的年紀,骨子裡仍舊帶著工作狀態的雷厲風行,他將自己開了多少年沒更換過破爛高大的吉普車哐當哐當開過來,停在一眾大奔裡,收獲了四周不知多少老總的白眼。
一看那破車就知道又是個想來混臉熟的小角色,也不知道要跟其他人小角色似的低調一點,放在平日老板們非得訓斥訓斥不可,可今天情況特殊,誰都沒那個多餘的心思搭理他。
鄧父帶著老板在原地站了半天也沒搞懂這麼多陌生人堵在林驚蟄家門口想幹什麼,周圍也沒人搭理他,看了眼手機,記起兒子剛才打電話說已經到郦雲了,他索性去推林家大門,準備進院子裡等待。
反正那麼多年下來,林家老宅的清掃工作都是他來找人安排的,鑰匙也在他手裡。
可手剛觸碰到大門,他便聽到身後嚴肅的制止聲:“等等!不要亂碰!”
他動作下意識一頓,回頭看去,便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立即認出對方:“姚廠長?”
是前郦雲暖瓶廠的廠長姚公正,十幾年前因為周家夫婦雙雙下崗的問題鄧父還去找過他,雙方鬧得很不愉快。一轉眼時光飛逝,對方也已經白發蒼蒼,隻是眉目仍舊刻薄,充斥著不可一世的傲慢感。
國企整改之後,暖瓶廠被幾十萬賣了出去,姚公正換了另一家工廠,聽說做的也不怎麼順利,鄧父聽到消息,對方的眼睛好像盯上了郦雲近期發現的幾處稀土資源,最近總帶著兒子東奔西走跑關系。
姚公正顯然也認出了他,眉頭當即厭惡地聳起,隻是自持身份,並不想大庭廣眾之下跟鄧父多說什麼。見喝退了對方隨意去推貴人家大門的舉止,他便傲慢地收回了目光,恰逢身邊的兒子出聲詢問:“爸,我的天,您看看周圍這陣仗,今天來郦雲的到底是什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