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媽媽嘆了口氣,起身接下肖馳隔著桌子為自己倒水的舉動,輕聲道:“我來吧。”
她松動的姿態讓家人們都松了口氣,脖子上爬滿刮痧印的周爸爸幹笑兩聲,招呼道:“別坐著了,都吃吧吃吧,這桌菜是我吩咐我大徒弟做的,大家都嘗嘗他手藝怎麼樣。”
他們所在的餐廳就是兩家爸爸在燕市城東開的新店,面積比太陽街第一家小吃店大得多,有一個相對總店要正經得多的名字,叫做——“家人餐廳。”
家人餐廳開業沒多久就打響了名頭,不少饕餮都慕名而來,使得當下這個飯點,等候區擠滿排隊的食客。
燕市現在人口雖說與日俱增,大部分民眾的消費水平畢竟達不到那份兒上,能讓人排隊的餐廳少之又少。周爸爸一邊給家人們推薦剛上桌的九層塔蝦,一邊找話題試圖打破這滿屋子凝滯的氣息:“店裡的生意現在越來越好,這大夏天的讓客人等在外頭也不像話。我跟老高商量了一下,打算年底之前把樓上二樓的位置也給盤下來,擴大一下規模。”
“店裡的人現在也不夠用。”高父在胡玉鼓勵的目光下也加入了話題,努力營造和樂融融,“你們不知道,做餐飲是真累啊,像這種正飯點的時候,店裡真是幾十個人都不夠使的。虧得老周帶的那幾個徒弟人不錯,店裡那幾個小領班也能抗事,年底盤店鋪之前,給他們的待遇也得翻一翻。”
他這話說得自己似乎處境艱難,但內容明顯積極向上。新店開業至今,生意越來越好,以至於幾乎佔用去兩位爸爸睡覺之外的所有空闲時間。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從未後悔過當初擴張的主意:隻今年上半年,這家在城東打響出赫赫威名的家人餐廳,就給他們帶來了將近百萬的利潤。
這筆錢即便按照餐廳股份對半分,拿出去也足夠在燕市當下相當不錯的小區買到一套面積喜人的房子,更不要說對普通人而言代表了什麼。
高爸爸有時喝酒時會提起自己從前在工地的工作,那時候他和妻子兩地分居,一年最多見兒子兩次。為了每天的幾十塊錢,嚴寒酷暑,他睡在工頭隨便搭建的屋棚裡,吃攪拌進灰塵的亂七八糟的大鍋菜,當時滿心都是多賺點錢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信念,真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回首,他才咂摸出苦味,每每感慨得熱淚盈眶。
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恐怕就是為了能和妻兒團聚而選擇留在燕市,生活沒有辜負他的這份期許。
周爸爸則簡直不想去回憶自己當初在郦雲暖瓶廠沾沾自喜於每個月四五百塊錢的工資,和為一套粗制濫造的單位分配房與人鬥智鬥勇的過去了。他如今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出了過去想都不敢想的財富,雖然仍舊比不上老婆海棠食品廠的生產值和規模,卻也已經很滿足。
老婆賺錢好像也沒什麼不好,雖然變得更獨立更強勢更不好說話,但比去過去溫文順從的模樣,現在獨立的周媽媽光彩明豔了不知道多少!說起來非常現實,結婚那麼多年,孩子日漸長大,以往在郦雲朝夕相處時,夫婦倆的情感早已經被生活磋磨成了不溫不火的親情,就連難得的那什麼,都跟例行公事一般。而現在,人到中年,夫婦倆相處的機會變少,大家的時間也被工作填塞得充實忙碌。但偶爾空闲時見面一次,周爸爸居然會為了老妻新換的發型和剛買的裙子而心跳,仿佛又找回了二十歲偷偷背著家人牽手凝望時的熱戀感。
周媽媽剛剛擁有事業時有一段挖掘自我的迷茫期,仿佛迫不及待要宣泄這些年被生活鎮壓的情緒,那段時間夫婦倆的爭吵格外多,但這種情況沒多久就得到了改善。
海棠食品廠規模越大,她越忙碌。終日在全國各地奔波,會見客商,她必須在談判中保證寸土必爭才行。因此偶爾得以歇腳回家休息,見到久違的丈夫和兒子時,她在外頭說一不二的風格反倒難以維系,一心隻想從家人身上汲取溫暖,甜甜蜜蜜。
年近半百,夫婦倆平淡的情感反倒迅速升溫,這帶動得內斂的高父和胡玉也融洽了不少。高父的大男子主義其實非常嚴重,妻子到燕市後不肯待在家裡做全職主婦非要潛心繼續學業,且兒子也竭力支持的事情曾經讓他不高興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比較著周媽媽越來越鮮明的性格,他慢慢又覺得妻子的堅持不算什麼了,至少胡玉的脾氣仍舊溫和,也肯花他的錢,遇上了難處會第一時間找到他幫忙,隻是生活更充實了一些。
美滿的生活無疑會讓人寬容不少,爸爸們現在甚至很少逼迫孩子們的學業,因此現在面對林驚蟄,也很難表現出堅決反對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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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孩子他們是當做親兒子養的,可畢竟不真的是他們的親兒子。
周媽媽看著肖馳為林驚蟄剝蝦的動作,久久之後才收回目光,一餐飯吃完,她也沒有表露出什麼為難,仿佛隻是非常平常地認識一下肖馳這個人而已。唯獨吃完飯,林驚蟄默默地扶著她走在後頭時,她才輕輕問了一聲:“你爸知道麼?”
這個問題讓走在前面的肖馳停下腳步,回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後他得以確認,對方臉上隻有擔憂,不見厭惡。
林驚蟄沉默地點了點頭。
周母像是觸碰一個易碎的泡影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著問:“他們……同意嗎?”
林驚蟄小聲回答:“同意的,我爸和他家人商量好了婚期,十一月六號。你們……你們來嗎?”
“同意就好,不為難就好。”周媽媽像是卸下了一塊壓在心口的巨石,長舒一口氣道,“當然去,你結婚我們怎麼能不去?阿姨都盼著這天好多年了,你家人能同意……是好事兒。”
林驚蟄聞言抬起頭,鄭重其事地看著她:“周阿姨,你們也是我的家人,哪怕在婚禮上,你們也是要坐主桌的。”
他話音剛落,便見周母方才臉上勉強的喜悅笑容漸漸消失,緊接著雙眼發紅,淚水大滴大滴地滑落下來。
前方的人全都停下腳步,回首圍了回來,肖馳快走幾步,站到林驚蟄身後,警惕地護住林驚蟄的肩膀,生怕周母會和自己的父親那樣暴怒,引起什麼衝突。
“沒事!沒事兒!你們幹嘛啊,我沒事兒,我什麼人啊?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在外頭哭?我這是高興的。”但周母隻是抹著眼淚推開一旁關切的詢問,扯開了嘴角,“我就是聽到要辦喜事太高興了,驚蟄這孩子說婚禮讓我們坐主桌呢,臭小子,從小嘴就甜,淨說這些哄我開心的話。”
可她說著說著,忽然就繃不住了,嘴唇顫抖著撲進了林驚蟄的懷裡,嗚嗚地哭泣起來。
她的手緩慢敲打林驚蟄的胸口,林驚蟄嘆了口氣,也不躲閃,隻是抬起胳膊環住她的後背,安撫輕拍。
“你這個死孩子——”
周母嗚咽的哭泣聲從她埋首的位置傳出來,林驚蟄隻是輕輕地說對不起。
“有什麼可對不起的?”周媽媽哭夠了,從林驚蟄的懷抱裡掙脫出來,眼睛紅紅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神情卻很兇悍,“你對不起誰了?誰敢讓你說一句對不起試試?別成天瞎琢磨那些亂七八糟,跟你說了我是高興的!”
頓了頓,她抽了抽鼻子,又在林驚蟄的微笑中轉開了目光,瞪了周圍面帶擔憂的家人們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頭。
一行人出門時,正撞上在門口抽煙的高勝和周海棠,高勝回過頭,像是才咂摸出味兒來,看到肖馳的瞬間眼睛就紅了,也忘了自己從前對對方威嚴外表的忌憚,撲上來就想找麻煩:“你個——”
周海棠站在旁邊沒攔,林驚蟄趕忙想站到肖馳面前,卻被肖馳的胳膊牢牢地護在了身後。眼看年輕人們就要起衝突,周母略帶哭腔的尖嗓門一下拔高:“高勝你給我過來!”
高勝搖搖欲墜的理智被這聲傳喚拉停了片刻,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噴著粗氣,周母索性上來抓著他的胳膊朝另一邊就拽,一邊拽一邊回頭溫聲朝林驚蟄道:“回去吧,你別開車,讓……讓小肖開,到了給家裡打個電話。”
她說完回頭低罵了還想掙脫的高勝一聲:“幹什麼?吵吵嚷嚷的,外頭那麼多人看著,你還想動手啊?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高勝挺怕這個阿姨,但涉及到林驚蟄的事情,還是不願輕易讓步:“那就讓他倆這樣在一起?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周阿姨,我在港島,那裡風氣比我們開放那麼多,有幾個被懷疑的大明星都天天被狗仔和雜志罵得活不下去。您知道他們以後會面臨多少壓力嗎?”
“所以呢?!”周母回頭目送林驚蟄的背影,猛然回首拽著他質問,“我們就要做第一個讓他們活不下去的人對不對?!”
高勝暴怒的火焰宛若被一盆冰水澆熄,他猙獰的神情空白了兩秒,隨即逐漸被茫然取代。
胡玉擔心好友抓不住自己強壯的兒子,嘆息一聲道:“我送你們吧。”
林驚蟄的心情也不好受,他沉默地點了點頭,在即將上車之前,停下動作回頭看著胡玉。
胡玉好像是個很少會表達自我主張的人,知道他倆在一起的消息之後也不跟周母似的情緒激動,家人們因此很容易忽略她的看法,但林驚蟄卻真誠地感到抱歉,他覺得自己辜負了這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老師的期待:“胡老師,對不起。”
胡玉愣了一下,然後在林驚蟄愧疚的眼神中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這個孩子冰涼的臉,差點要踮起腳來。
她如今已經不跟在郦雲似的成天穿那麼樸素了,但依舊瘦弱而矮小,聲音也跟當初上課時一樣的斯文:“驚蟄啊,你要記住你周阿姨的話,在這件事上,你沒有什麼對不起別人的。”
“胡老師教書那麼多年,你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學生,你考上燕市大學,自己創業,還成立基金會,以後想必會成為一個非常偉大的人。”胡玉平凡的面孔笑起來時有一種讓再桀骜的學生都難以抗拒的溫情,“教書育人,教書育人,最重要的就是育人,你成績好、能力強、愛幫助他人,又有社會責任感。驚蟄啊,感情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已經成人了,胡老師為你驕傲。”
林驚蟄從未想過能從對方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他一直強悍的內心仿佛被什麼柔軟的力道擊打了一把,從最脆弱的地方塌陷了下去。
胡玉拍拍他,又看向站在駕駛室位置正同樣愣愣看著自己的肖馳,仍舊是平和的模樣:“孩子,你叫肖馳是吧?”
肖馳下意識點頭:“是,胡老師。”
“以後常來家裡玩。”胡玉退開兩步,“開車慢點,路上小心。”
微震的車身中,林驚蟄靠在副駕駛的車窗上發呆,肖馳開車時抽空看了他一眼,抬手揉了揉他的胳膊:“你有一群很好的家人。”
他也為這群家人們肅然起敬。
林驚蟄想到自己兒時的經歷,和與這群親人們點點滴滴的幾十年,牽住肖馳滑開的手捏了捏,也回應地笑了一聲。
是啊,他有一群很好的家人,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恐怕就是在那個驚蟄天,在外公墓前沉沉睡去。
林驚蟄道:“也是你的家人了,以後會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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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市市政府可能是有什麼惡趣味,每次新政都如同年初正月裡時那樣,要在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時公布出來。
聽到消息的時候林驚蟄和肖馳還在跟家人挑選請柬和禮服的樣式,裁縫送來的第四稿西裝圖紙被斃,離開的時候看起來整個人不太好,請柬倒是比較簡單,就是到場賓客的名單要制定一下,一切確認完畢之後,過幾天就可以先把喜帖發出去了。
林驚蟄懷疑拿到請柬的人裡應該有些人不會來,對此肖家和沈家的長輩們倒是很不屑一顧:“稀罕呢,愛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