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麻煩的是,祁凱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森林地貌復雜,四處都是蜿蜒的山道,很難時刻清晰辨認方向。他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此時此刻居然連清晰的逃脫路線都無法制定。
從上午到下午,他沮喪的心情逐漸轉變為擔憂,女孩一直沒有回來。
直至夜幕降臨,祁凱終於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鑽出洞口,準備出去尋找對方。
四下都是茂密的植被,他努力讓自己不至於找不回去,同時靠近流水的聲音。
然後他頓住了。
月光從枝葉的縫隙打進來,落在溪面上,清澈的水流宛若萬千星辰璀璨絢麗。
溪水邊,靜靜地躺著一具小小的身體。
他怔愣許久,像觸碰一個易碎的夢那樣靠近,輕輕地將那具身體翻了過來。
沒有槍傷,額頭傷疤縱橫,新的傷口被溪水泡得發白,仍能窺見原本猙獰的模樣。祁凱輕輕拿起她的手,指甲縫隙裡有從身上摳挖出的血肉。
皮帶被丟在一邊,上頭滿是牙印。
好奇的小雞睡著了。
祁凱抱著她,朝著不知道哪兒的遠方奔跑,他從未跑得那麼快過,風聲在耳邊呼嘯,灌進他大張著卻發不出聲音的嘴裡。
從深夜跑到清晨,他不知疲倦。
林子裡傳來雜亂的腳步和槍聲,大約是有人聽到了他奔跑的聲音。
祁凱抱緊了那隻小雞,輕掩住對方對方小小的耳朵。
追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或許即刻會死在這裡,但在此之前,他得找個地方,掩埋掉懷裡的這隻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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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出小雞懷裡的彎刀,捏在手裡,終於跑出了森林,來到了一片空地。
前方一聲槍響,他停下腳步,空白了片刻,原地跪下開始刨土。
直至一聲出乎預料的聲音傳來——
“誰在那裡!”
是中文!
大約是聽到了密林裡的槍聲,一群穿著軍裝的身影警戒著靠近,清晨的陽光鍍在他們身上,恍若光環,神聖不可侵犯。
祁凱定定地望著對方的肩章,幾秒鍾後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繃開了,他聲嘶力竭地覆在地上痛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道歉不知道是說給誰的,或許是眼前這些在邊境保家衛國的軍人,或許是懷裡年幼的,本該懵懂無知的,卻早早夭折在童年的孩子。
軍人們被他歇斯底裡的模樣給嚇住了,片刻後端詳他的面孔,猛然認了出來:“是那個通緝走私犯!快報告隊裡!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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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裡,一桌人對坐無言,祁老爺子的葬禮令人唏噓,因此幾乎沒有人有心情動筷吃喝。
肖慎行目光復雜地看著兩個人一上桌就直覺坐在一起的男孩,心中突然便有了一種奇妙的通透,生老病死,世事無常,果然最重要的就是把握當下。他一個衝動,開口朝沈眷鶯道:“這兩個孩子的婚期……”
話未說完,他便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看向了林潤生僵硬的表情。
於姝鴛狠狠捅了他的側腰一把。
沈眷鶯拿著杯子遲鈍了兩秒,緩緩放下,幹笑兩聲:“這個……”
她自知自己沒什麼立場幹涉,因此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插手林驚蟄的婚姻問題,知道對方和肖馳在一起,除了純粹的驚訝外也確實沒有太多的排斥。但她能想得開,丈夫卻不一樣,畢竟是親爹,當初在派出所對方就哭成那樣,涉及到結婚,想法更不用說了。
肖馳無所顧忌地開口:“我都行,這個月二十八日子就不錯……”
“別聽他瞎說,這個月二十八號哪裡來得及?這也太趕了。”於姝鴛用眼神示意兒子閉嘴,然後趕忙補救,“是這樣,你們也知道我們家老太太會算點日子什麼的,所以之前就一起商量過,今年下半年農歷十月初開始,日子都挺不錯的。”
沈眷鶯沒敢開口,於姝鴛盯著林潤生開始顫抖的嘴唇,立刻退讓:“要不十月中旬也行,方便孩子們請假。”
顫抖的嘴唇之後,林潤生的眼眶迅速湿潤,但在孩子們跟前,依然強撐著嚴肅的面容。
於姝鴛:“……”
於姝鴛問:“要……要不,十月底?”
“十一月?十一月行不行?”
“就十一月了!”安靜的包廂內,林驚蟄受不了這樣磨磨唧唧的拉鋸,直接拍板決定。
然後他看著林潤生,問:“行不行?”
林潤生感受著兒子身上散發出的和沈眷鶯有時候十分相似的說一不二的氣息,半晌後委委屈屈地嗯了一聲。
這不就得了!林驚蟄無奈嘆息,和林潤生談判真的不需要什麼技巧,隻要夠強硬就行。
然而雖說答應得很順利,他卻知道對方的心中必然是不甘願的,畢竟親生兒子就這麼一意孤行地選了個男人做伴侶,林潤生這一年代的人,能平靜接受才是有鬼。林潤生說自己要出去透透氣,沈眷鶯照例想要跟上去,被林驚蟄攔下了。
林驚蟄說:“我去。”
沒讓肖馳跟隨,循著以往對林潤生的了解,他很快在餐廳一處僻靜的角落找到了父親。
林潤生倒是沒哭,隻是眼睛紅紅的,有些疲倦地坐在那裡發呆。
林驚蟄靜靜地走過去,在對方身邊坐下,中年男人渾身的軟弱一瞬間收攏起來,一如那天車禍後在警局裡相見時那樣,看起來仿佛是可以依靠的存在。他咳嗽了一聲,沉聲對林驚蟄道:“沒事兒,你回去吃你的,我坐這抽根煙。”
“爸。”林驚蟄沒動,看著他喊了一聲。
其實他蠻少會叫林潤生的,上輩子兩個人關系不好,這輩子雖然沒那麼劍拔弩張,但林潤生不善言辭,仍然很少與他交談。在沈家,林驚蟄跟沈眷鶯和沈甜甜互動的時候反倒更多,大多數時候,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都在充作傾聽的背景。
“爸。”林驚蟄還是輕嘆了一聲,為很多不能訴諸於口的理由,“對不起。”
他這鄭重的模樣反倒叫林潤生不知所措,嚴肅的面孔幾經抽動,林潤生半晌後也嘆了一聲:“別這樣,是爸對不起你。”
他試探著抬起手,忐忑地覆在了林驚蟄的後腦上,林驚蟄沒有躲開。
林潤生便大著膽子摸了摸,為手中陌生的觸感而震動,愧疚越發鮮明:“一轉眼,你都已經那麼大了……”
他和江恰恰離婚時,這孩子隻是個小蘿卜丁,可現在,居然已經是個身高與他不相上下的青年人了。記憶中對方白白淨淨,眨巴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喊爸爸的畫面一刻也未曾模糊,那時他和江恰恰整日爭吵,林驚蟄是他疲倦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他為這個孩子洗臉,給他穿衣服,離婚後離開的那天,還親了親這個粘人的、抱著自己的腿鬧著要和爸爸一起出門的孩子的臉,騙他說爸爸隻是出去工作,下班就回來了。
小孩或許是有感應的吧,那天離開時,林驚蟄哭得格外響亮。
可就是這個當初會抱著大腿軟軟叫爸爸的孩子,被他親手給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