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沒有驚蟄那批古董,咱們的打擊活動不可能組織得那麼順利,別說您惦記了,您看周老他們的眼神。”鄭存知笑著遙指了會場的前排一下,而後在方老的笑容裡神情略微嚴肅下一些,“祁老爺子前些日子住院,這是摻和進去了吧?我最近在外頭可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
“誰的?”
“祁家那小子的唄。”鄭存知嗤了一聲,“咱們現在活動正熱鬧,他從前在群南那事兒還沒全過去呢,現在不知道被誰又翻騰出來了,細節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有他的那什麼鎮雄地產,好像也有些經濟上的問題,欠了一屁股債。”
方老搖頭:“窩裡反啊,與虎謀皮,就是這個下場。”
一個眼皮子底長大的孩子走上了不歸路,這對大院的老人們來說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情,鄭存知看方老情緒不好,趕忙轉移話題:“小林拿完這個表彰,專案組的調查力度就該升級了吧?一個推動走私全面進程的國寶捐獻者被疑似走私活動的嫌疑人暗殺,史南星這次想必躲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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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不錯,打擊走私初戰表彰活動之後,那場車禍的側重點立刻出現了改變。參與打擊活動的好些重量級參與者在大會之後都開始關注林驚蟄這位拉響第一槍的吹號人,史南星在群南剿滅的走私團體裡是個什麼角色,雖然藏得隱秘,該知道的人們都心知肚明。得知他倆槓上,且背後博弈,遲遲難分高下,不少人都跟著怒了,世上哪有如此無法無天的事情?
史南星雙眼赤紅地看著手中的日報,這是全國傳播最廣銷量最好的紙媒,現在頭條卻連續三天都在糾纏同一個重點。
-《全國反走私專案小組初戰告捷,慶功表彰大會日前在燕市開展,致敬英烈》-《最年輕獲表彰者——估值上億國寶級珍藏捐獻人》
-《打擊走私困難重重,國寶捐獻者曾遭人暗殺》
史南星重重地將報紙揉作一團砸在地上。
這些新聞早已經在極短的時間內於全國擴散開,史南星那些遠在西南的朋友都為此打來電話問詢。之前港島的八卦小報曾經報道過他的各種負面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國內正規媒體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知情人一下就能看出報紙中提到的那位“暗殺捐獻者真兇”影射的是誰。傾軋層層遞進,史家人近來全為此奔忙,已然精疲力竭,他則因為沙蓬的存在,最近連門都不敢亂出。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無可挽回,他除了離開這片土地不作他想。隻可惜以往群南的出海路線已經被一網打盡,其他其他城市的離開渠道,他和家裡人又沒有可信的門路。
祁老爺子說放手就反手,留下史家人獨自面對這一死局。聽說專案組裡那位被問詢調查的貨車司機已經有了松口的跡象,可能撐不了多久,前些日子史家老太太幾乎絕望,反過來勸說孫兒自首認罪:謀殺案雖然板上釘釘,但林驚蟄畢竟沒死,他們傾盡全家之力,判個十年八年的,總不至於讓史南星一輩子蹲在牢裡。
史南星沒有同意,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他憑什麼要去坐牢?
老太太找了一圈的舊友,無人搭理,最好放下電話心力交瘁地哭罵報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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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死寂,安靜了好幾天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讓習慣了門庭冷落的一家人甚至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老太太隨即撲了上去,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時,隻覺得頭頂的天都亮了,抓住救命稻草般祈求起來。
電話那頭的祁老爺子語氣比那天在醫院讓他們滾蛋時還不好,卻奇異地沒有發作,隻是在老親家幽幽的哭聲裡沉聲道:“你們帶著那個小兔崽子來醫院一趟。”
這意思明顯就是有門兒。放下電話後,全家人都驚了,史南星折騰到了祁凱的頭上,熟知老爺子心性的他們都一早篤定兩家勢必絕交。史母望著全家唯一表現得胸有成竹的兒子,不禁發問:“你究竟幹了什麼讓他松的口?”
史南星陰著臉一整衣襟:“他最寶貝的東西。”
史家人出門的準備像是在拍諜戰劇,史南星出門前疑神疑鬼地讓人排查好久才上的車,車離開車庫之前,他便將後座的窗簾結結實實拉了起來,特殊時候,身不由己。
聽說沙蓬已經離開西南,史南星不確定對方會去哪裡,但很大可能是燕市。
他切斷了自己一切對外公布的聯絡方式,就是為了躲開對方的耳目,先前約定好的交款期限已經超過,在徹底離開國內之前,他必須小心謹慎一些。
加護病房裡的老爺子還是老樣子,看起來身體恢復不少,精神奕奕的,用那雙格外陰鸷尖銳的渾濁雙眼定定地盯著史南星。
史家人原本以為這是一場和解儀式,但事實明顯與他們想象的不同。
氣氛詭異沉默了許久之後,祁老爺子蒼老的嗓音響起:“祁凱過去的那些事情,是你放出去的吧?”
史南星微微一笑,在家人錯愕的注視下找了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開始為祁老爺子削蘋果。
祁老爺子怒極反笑:“你很聰明,知道還是要從祁凱身上下手,以此逼迫我。不枉費我教導你那麼多年。”
“我說過,有些船一旦上來,就永遠下不去了。”史南星低頭看著蘋果,躲開這位過去的家人再不復以往的視線,語氣不緊不慢,“更何況我還是留了一線的,比如有關您的東西,我就一點都沒拿出來,全爛在這裡。”
他拍拍肚子。
這是無比直白的威脅,祁老爺子劇烈咳嗽起來,稍歇時喝了口水,啞聲詢問:“你想要什麼?”
“我想走。”史南星的目光終於與他對視,烈火般焦灼,“越遠越好。”
史家沒有這個能力,但他知道祁老爺子有,當初群南事發,就是老爺子為他聯系出的國。隻是那次的離開是暫時的,這一次,期限卻是永久。
祁老爺子已然是心灰意冷,被一個從前無比疼寵的孩子威脅到頭上的感覺並不好過,他實在不明白,自己風光一輩子,臨了臨了,怎麼就會落得如此下場?
當初有多寵愛,現在都有多憎恨,但為了大局著想,他除了退讓沒有更好的選擇。
史南星毫不意外聽到了肯定的回答,卻出奇得並不覺得多麼高興,那種空茫的感覺更加明顯了,在祁老爺子厭惡的目光中,他知趣起身告辭,臨走前終究還是問起了那個自己今天一直都沒能看到的熟悉的身影:“祁凱呢。”
老爺子平靜地回答:“最近風聲緊,我把他送去外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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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聯系的路子,當然跟普通偷渡不同,他找了一艘巨大的外資遊輪,讓史南星混在遊客中渾水摸魚。
史家掏空了所有賬面上的資金,女人們甚至變賣了一部分珠寶,統統兌成美金,讓史南星隨身攜帶,以便於出國之後,用在那邊的假ID注冊新的合法戶頭。
遊輪的陰影下,史家人哭成淚人,就連強壯的父親都縱橫著淚水,唯獨史南星抬頭望著巍峨的船身,眼中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走吧。”擁抱過後,史父滿眼不舍地為兒子整理外套,“出去之後,記得好好過日子。短時間內別聯絡家裡,我們會想辦法和你聯系。”
“你這一走,下次見面得是什麼時候?奶奶沒多少年好活了,也不知道臨死前還能不能再看你一眼。”老太太哭泣著撫摸孫兒的臉頰,想想將手上帶著的金手镯也取下來,塞進了史南星的口袋裡,喃喃道,“好好的,我孫兒一定要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星星,算媽求你,咱們去自首,咱們就在牢裡呆它個幾年,至少家裡人還能有機會去探望你,咱們何苦跑那麼遠?”
史南星給了母親一個擁抱,在對方越發澎湃的淚水中,硬著心腸推開:“我走了。”
女人們在身後碎步追趕,直至被擋在登船通道外。
史南星強自鎮定地遞出證件,在對方審查時一顆心悠悠提起,直至對方放行,才終於落地。
他將行李放進客艙後,到甲板處低頭,家人們仍舊等候在那裡,隔著無比遙遠的距離,卻一眼就認出了他,拼命招手示意。
傍晚,遊輪啟動,漸漸拉開了遊客們和岸上送別的親人的距離。
史家人始終站在那裡,從一丁點米粒的大小直至消失不見。
史南星望著遠處絢爛的海岸線,腥鹹的海風撲面而來,遊客們喧鬧激動的尖叫充斥了整個甲板。
史南星安靜地扶著欄杆,像一個在普通不過的遊人,過往在背後那片土地的生平盡數浮上心頭,說來奇怪,他從前出國過不少次,但哪怕是第一回 ,也沒有當下滿懷復雜的感慨。
他久久地沉默著,終於張開雙臂,迎接自己的新生。
去他媽的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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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哭得肝腸寸斷的史家老太太終於被收回目光的兒子兒媳扶上車子。
生活恍若荒誕的電視劇,每一刻都在上演著相聚別離的戲碼,他們或許是角色裡最不幸的那一撥,連掌聲都不曾獲取,悽涼的退場隻換來其他送別的乘客家屬們莫名其妙的視線。
幸而遠處還有在關注他們表演的人,肖馳目送那輛黑車走遠,重新將視線落回海面,他朝著電話那頭詢問:“確認他的房間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