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盡快出手,鎮雄地產這一次的合約條件非常優厚,再沒有什麼可不滿的內容了。
最為險峻的債務問題上,銀行也同兩家公司的管理者們達成了共識,迅馳地產並不受影響,反倒隻在其中佔股百分之二十的小股東齊清地產,由於手握開發權的原因,成為了最大輸家,即將面臨破產清算。這塊地如今能回籠一點資金是一點,哪怕終究要負擔損失,銀行也期望數目能盡量壓得小一些。
但肖馳看上去仍是興致缺缺,扒拉著佛珠半天不去拿筆,平靜無波的視線時而落在祁凱身上,時而又審視著史南星。
祁凱被看得心虛氣短汗流浃背,不住去回憶那天在燕市飯店裡雙方最終的話題,史南星卻對同伴的忐忑一無所知,隻焦慮著自己合約籤訂完畢之後什麼時候能把錢拿到手。見肖馳磨蹭,他生怕耽誤原本規劃好的進程,不由開口催促了兩聲。
肖馳思考著自己跟父親出門前的深談,有關祁凱和史南星的資金去向。
這事兒大院裡隻有相當少的幾個人知道,長輩們無一例外都不想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孩子墮落。曾有人想過是否該去告知祁老爺子一聲,讓老爺子出面鎮住兩個無法無天的孩子,但回憶起先前群南走私事件裡對方護短的嘴臉,一時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關於那場走私事件,直至今日外頭還有傳聞,祁凱和祁凱背後的史南星並不是分量最大的參與者。但祁老爺子為此已然舍棄良多,他那樣大的年紀,關系網又根深蒂固,顧念著各方面的影響,大家還是有志一同地截止於此不去深究。
但當下,卻不免有人遲疑,這一次對方是否仍跟這幾個小輩的生意有關系。
倘若這個猜測成真,去通風報信的舉動無疑就成了打草驚蛇,有關單位為了鏟除那條罪惡的生意網已經秘密布置多年,一著不慎便會讓身處其中許許多多的參與者陷入危險當中。
即便祁老爺子跟祁凱他們的生意沒關系,憑對方過去護短那個樣,也沒人敢篤定他的應對措施究竟是約束孩子還是毀屍滅跡。
史南星在佛珠輕微的碰撞聲裡已經開始煩躁了,見肖馳半晌不動,似乎在神遊天外,他強硬地開口:“肖總,如果貴公司並沒有合作意向,那還是趕緊提出來,不要耽誤彼此的時間。五寶山雖然近來情況不那麼好,但以我們鎮雄地產現在提出的優厚條件,迅馳地產不接手,也總會有其他公司願意要的!”
肖馳盯著他發黑的印堂看了片刻,同對面的銀行負責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終於空出手來,接過了秘書遞來的筆。
他在合約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卻不去看史南星,而是朝旁邊一直不說話的祁凱伸出右手。
“祁總。”他低沉的聲音仿佛蘊含著山雨欲來前的飓風,聽得祁凱一個哆嗦,抬起頭來。
但肖馳隻是平靜地說:“合作愉快。”
“合作……合作……合作愉快……”祁凱站起身來,磕磕巴巴了半天,才夢遊似的將那句話說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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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泡在了一場幻境裡,四周包裹著數不清的絢爛的泡沫,從他眼前和頭頂飛過。
史南星卻出奇地興奮,往後的幾天一直都在關注款項進程,合同裡約定的打款日期最遲在這周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史南星便掰著手指頭數,接到迅馳地產財務打來的電話的瞬間,便等在了自家公司的財務室裡。
老財務在他銳利的逼視中打完了電話,立刻朝他點頭:“史總,錢已經到賬了,一共四千五百萬。”
這感覺不啻於一個絕症病人被告知痊愈,史南星幾乎想要原地蹦跳歡呼,但他用自己所有的自制力克制住了這一衝動。史南星旋風般刮進辦公室裡,抓住祁凱的胳膊就往外扯:“趕緊帶上公章跟我去銀行。”
祁凱最近一直恍恍惚惚的,路上才想起問他:“怎麼回事?”
史南星的聲音從天際外飄過來那麼遙遠:“通知沙蓬,我們的資金已經到了!”
祁凱渾身一震,如同跳傘那一瞬間的失重感伴隨著這句話酸澀地湧進身體。耳畔“噼啪——”“噼啪——”似乎是泡沫一樣的東西破碎的聲音,他怔愣地隨著車身顛簸、急剎、行駛,終於在到達銀行的臺階前蘇醒過來。
他猛然掙脫了史南星鐵一樣鉗著自己的手。
臺階之上的銀行大門奢華如宮殿,在陽光下巨大的陰影卻時刻籠罩著他。
身上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又好像有人從衣領裡倒進一碗冰,祁凱被激靈得連連後退。
“怎麼了?”史南星錯愕地看著他莫名其妙後退的舉動,上前還想拉他,“趕緊上去啊,再晚點他們就要下班了。”
“舅。”祁凱惶然地開口,“咱們把這錢還給銀行吧?”
史南星盯著他,眼神一點一點銳利了起來:“你反悔了?”
“舅,咱們這樣太冒險了,沙蓬那幫人……萬一被抓住全完蛋了!到時候我爺爺,還有外婆她們……”
史南星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逼近他詢問:“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在外頭聽說了什麼?”
“沒有!”祁凱在他強烈的壓迫下下意識否認了,隨即臉色蒼白地捂著額頭輕聲道,“舅,我頭疼……”
史南星眯著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什麼也沒說,轉身便獨自拾階而上。祁凱被一個人留在原地,呆了幾秒之後,上前想要拉住對方。
史南星揮開他的手道:“滾!”
“舅!”祁凱怎麼可能真的滾?一路拉拉扯扯又說不明白,終於還是走進了銀行。祁凱在倔強這方面從不是他的對手,史南星從他手上奪走了印章,跟隨內部人員進了辦公室,祁凱隻有緊隨其後試圖告知對方自己的惶恐,史南星坐在沙發上,卻始終隻是翹著二郎腿回以輕蔑的視線。
祁凱的腦袋痛得快要裂開,拿著印章離開的銀行工作人員片刻後又匆匆回來了。
史南星一反對祁凱的愛答不理,立刻站起身來,想要同對方說話。
但那位經理臉色卻異常凝重,搶在他開口之前,便率先打斷:“史總,很抱歉,鎮雄地產賬面上隻有八百萬資金,我們不能授理您的提現要求。”
他此言一出,就連還在喋喋不休的祁凱都愣住了,幾秒種後回過神的史南星錯愕出聲:“怎麼可能?我們公司的財務剛剛才查過,有一筆四千五百萬的資金從迅馳地產……”
“我知道您的意思,上午時確實有一筆四千五百萬的款項匯進這個賬戶。”那經理點了點頭,但隨後便拋出一個驚天巨雷,“不過這筆錢隻在賬面上停留了四十分鍾,現在已經被燕市銀行劃走了。”
“……”史南星張著嘴,在對方滿含歉意的眼神中半天說不出話,隨即猛然意識到什麼,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
祁凱被這神來一筆鎮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家舅舅:“舅,這……”
史南星不理他,隻搶過他的電話,手指顫抖地撥出了一串數字。
是燕市銀行信貸部的負責人,同他相當有交情的一個老朋友,倘若不是有這層關系在裡頭,當初五寶山那塊隻是轉移了開發權的一點不符合貸款規則的土地也不可能批出九千多萬這個巨大的數字了。幾天之前他還同這位老朋友親密無間勾肩搭背地在外應酬吃喝,此時在電話裡,對方的聲音卻冷漠得仿佛一個陌生人。
“史總,不好意思,鎮雄地產的信譽在風控那實在是不過關,劃款的決定是上面直接開口的,五寶山的貸款已經捅出一個大窟窿了,我也沒辦法左右。”
“還款日期在今年年底啊!!!!”史南星的聲音尖銳得像是一記拉響的警報,“你們提前劃款,這個流程完全是不合法的!!!”
“抱歉,史總,這塊土地是共同持有的,齊清地產現在的負責人我們始終聯系不到,有很強的潛逃風險,我們隻是在合理規避這個可能。”對方公事公辦地建議,“假如您對此有什麼異議,可以直接走法律程序。”
對方說完這話就直接掛斷了電話,留下史南星一臉空白地舉著那塊大部頭手機,祁凱聽得一知半解,方才的惶恐也忘了,隻知道大概是錢出了什麼問題,還想上前詢問:“舅……”
“滾!!!!”史南星一把推開了他,拿著電話狀若瘋狂,“江恰恰呢!!!快聯系江恰恰!!!!”
法律程序?法律程序個屁!那筆貸款剛開始就是不合法的,燕市銀行這是吃準了他不敢鬧大!
誰也沒想到最終會在這個環節出現問題,原本無足輕重的江恰恰立刻成為了問題關鍵所在,史南星祁凱連帶整個鎮雄地產的人都奔走尋找起她來,然而彼時齊清地產早已經人去樓空,就連辦公點裡的桌椅板凳都被離開的員工們變賣了。
家裡沒有人,公司裡也沒有人,江恰恰仿佛憑空消失一般,人間蒸發在了這座城市。史南星拼命撥打電話,現在才突然想起幾天之前祁凱就聯絡不到對方了,原本還能打通的電話在一則響完的忙音後終於徹底無法接通,史南星繞開那群蹲守在門口的民工,找人撬進了江恰恰的家門,當即如遭雷擊。
房子整整齊齊,但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不翼而飛,保險箱門大開著,江恰恰停電關機的電話安靜地躺在主臥的床上,無聲地嘲諷著湧進家門的一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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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南星同沙蓬再度確定了交款日期,掛斷電話後,立刻通知家裡:“我要出國。”
他不是第一次出國了,之前學也是在外頭上的,加上群南走私的案件破獲後出海躲避,史家人對此早已經輕車熟路,隻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要求也不免好奇:“你沒事兒出國幹什麼?”
“老同學給我安排了一個好項目,我出去發展發展。”史南星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意外的話,以後我可能就定居在那邊了,等你們在國內退休,我就接你們出去養老。”
“好!好!好!”史家眾人喜不自勝,“你啊,終於願意認真過日子了!之前在國內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有什麼勁兒?早該這樣了,就跟肖家那肖馳似的,好好做正經生意。”
聽到肖馳這個名字的瞬間,史南星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按捺住顫抖的牙關,電話那頭的家人問他:“什麼時候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