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題每提起一次,就像是在江潤心口插入了一把劍,他縮在座位上,頭越埋越低,背越弓越彎。
他總覺得全車的學生和家長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
而現在,林驚蟄即將啟程燕市,於志亮也被守在車站的群南大學的師兄師姐們接走,隻有他,像是被人夾著尾巴從陰溝裡提出來的老鼠,灰溜溜地前往那個他一點也不想去的學校。
江潤吸了吸鼻子,都不知道自己該怨恨誰,一邊攔車一邊輕聲道:“熱死了,早知道會遇上他們,還不如咱們自己開車來……”
江曉雲聞言腳下微微一頓,她看了眼兒子,眼中閃過一絲為難。
她一直瞞著這孩子沒跟他說,其實家裡的車在他高考前就已經賣掉了。沒辦法,公司資金周轉不過來。
沒有可以幫忙的靠山,之前好不容易搭上關系的王科長也黃了,知曉地產近來發展得很艱難,賣車的錢也遠遠不夠,江曉雲已經賣掉了一套父親留給她的省城的房子,以期望能度過這次難關。
她嘆了口氣,想不通自己怎麼就艱難成了這樣,以往總是悶頭受氣的丈夫近來卻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好容易攔下了一輛車子,上車後還得出口諷刺一聲:“你跟你姐關系那麼好,替她鞠躬盡瘁的,怎麼好不容易到趟群南,她連接都不來接你?”
“你給我閉嘴!”江曉雲被戳到痛處,登時惱羞成怒,目光鋒利地橫了過去。
她現如今心中已經是追悔莫及,跟王科長那邊鬧翻就是從江恰恰介入開始的。江曉雲恨江恰恰恨得寢食難安,她萬沒想到這個姐姐以前看起來那麼聰明,實際卻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
別說江恰恰不來,就是她真來,江曉雲做的第一件事也絕對是撲上去抓花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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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火車還沒有提速,開得緩慢而搖晃,好在晃動弧度非常舒適,如同嬰兒的搖籃。
車窗外熟悉的景致一一劃過,穿越數個山洞,隧道內和隧道外逐漸變得難以區分。
高勝他們一開始還對臥鋪車廂充滿了新奇,來回奔跑著,亦或是倚在窗邊看外頭的風景。但這種新奇在十幾個小時後就被消耗殆盡。
林驚蟄此時無比懷念後世的高鐵,心中又覺得神奇,不過短短的二十餘年,這個世界的科技發展竟然能迅速到,讓他對眼下諸多低效率事物難以接受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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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變遷的每一個角落裡都埋藏著讓他視若珍寶的商機。
三十多個小時後,燕市火車站。
提著行李踏下陸地的那瞬間,林驚蟄望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這是一場新的徵程,從此而起。
第二十六章
說學校會在車站接是诓家裡的, 但確實已經有人等了接站口。
燕市的火車站人流比群南要密集得多, 趕上報道高峰, 隨處可見扛著編織袋健步如飛的旅客。
打老遠就看見寫著自己名字的接站牌,林驚蟄領著高勝他們過去,就看見了一個正將胳膊肘耷在牌頂看bp機的年輕人。
這人看著二十來歲, 五官挺俊朗,就是站姿不太利落,歪七扭八的, 憑空多出了幾分痞氣。
林驚蟄問:“方哥?”
對方嚇了一跳, 立馬回過神站直了,目光落在林驚蟄身上後, 匆匆摘下墨鏡將bp機別回腰上,伸出手道:“你好, 你是林驚蟄吧?”
“我是。”
對方歪著嘴露出個一個爽朗的笑容:“可算等到了,我爺爺千叮萬囑讓我早點來車站接你。”
說著他將林驚蟄手上提著的兩個不重的袋子接了過去, 又朝高勝幾人點了點頭,轉身便走在前面帶路。
他顯然是有些張揚的性格,就連開的車都是這年頭不多見的大紅色, 和私下裡滿街亂跑的高飽和度黃色小面的交相輝映十分顯眼。將東西放進後備箱後, 他坐進駕駛座,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自來熟地開口:“群南到這火車三十來個小時呢,哥幾個坐得都夠嗆吧?先上家吃飯去,完了休息休息再去報道,反正也不急那一時半會兒的你說是不, 我爺爺都念叨好多天了。”
林驚蟄對上他後視鏡裡打量來的目光,恍若未覺:“好。”
林驚蟄錄取通知書下來後有次在電話裡提過一嘴,老爺子就非刨根問底弄來了他的出發日程,隻說幾個孩子剛到燕市人生地不熟,學校遠火車站騙子又多,要讓自己的孫子方文浩親自來接。
自打古董捐贈出去之後,這位老爺子就三五不時會朝家裡打電話關心林驚蟄的生活,林驚蟄不好回絕他,又想到這次出遠門肯定會帶很多東西,想想便就答應了。
不過方文浩的氣質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樣,他本以為方老這樣充滿書香的老人,教出來的孫子也該同樣沉穩練達,現在一看,就是個普通孩子嘛:熱情外向,因為家境教育外交手段落落大方,但畢竟年輕,眼睛裡仍舊壓不住的好奇和猜測。
猜就猜唄,林驚蟄也不懼人猜,後視鏡裡的目光有些放肆但不帶惡意,於他而言不痛不痒,林驚蟄自問夠格當他爹了,因此格外寬容,隻是靠在車後座上靜靜看著窗外,打量這座久違的,和記憶中大不一樣的城市。
林驚蟄已經記不清自己上輩子剛來燕市時這裡是什麼模樣了,其實和現在前後相差也不到幾年,但歷史的變遷總是潛移默化的——今天打下了一幢樓的地基,明天地鐵新線路開始動工,忽然間城市已經遍布車流。
這樣突然的時空倒轉將一個城市新生的畫面如此立體攤開在眼前,給人帶來的震撼遠遠超過了瀏覽老照片。林驚蟄驚奇地意識到,原來燕市的這條路竟也有不堵車的時候。
後世線路復雜到遮天蔽日的高架橋還沒有建造,盛放了這座城市將近三分之一高端白領的CBD商圈此時也隻是低矮的居民區,闲適的老居民們打著蒲扇坐在路邊大樹蔭下納涼磕牙,下班的職工穿著襯衫騎自行車駛入胡同,老太太在收被子,鹩哥在學說話,剃頭攤子、餛飩鋪、抱著足球放學回家的背著書包的小學生……
林驚蟄有一搭沒一搭和方文浩說著話,注意力放在這裡的一切上,這座城市記載了他二十歲以後所有的歲月,包括青春。
方文浩從後視鏡上收回目光,他有些吃驚。
他老早就聽自家爺爺念叨過無數次這個南方小城長大的年輕人了,對方眼睛也不眨地捐出了那筆數額巨大文物的事跡更是如雷貫耳,甚至刊載上了內部報紙,被各大機關廣為傳唱。
說實話,他還對此還是很敬佩的,畢竟換做是他,手上有那麼大一批值錢的古董,肯定老早託人出手變現了。但聽得多了,他總不由自主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小城市裡土生土長的,正氣凜然到近乎迂腐的形象,雖然爺爺老說對方長得好,但方文浩覺得其中肯定有人品加成的美化作用,況且老一輩那種審美,愛的不就是國字臉、虎背熊腰的大胖小子麼?
結果腦海中根深蒂固的“雷鋒叔叔”的面孔驟然變成了眼下這位唇紅齒白氣質飄逸的年輕人,方才對方打招呼時,方文浩驚得手都沒處放了。
他打了一圈半方向盤,將車平穩地駛入一條幽靜的小道上,林驚蟄的目光在兩旁標槍般挺拔的崗哨上劃過,方文浩擔心他害怕,诓他道:“沒事,這都是保安。”
林驚蟄微微一笑,高勝他們卻信以為真,下車之後,鄧麥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林驚蟄的肩膀:“大城市果然跟咱們郦雲不太一樣嘿。”
林驚蟄摸了下這個單純孩子的腦袋,溫聲道:“往後做事收斂點就好,沒事兒。”
鄧麥點頭,心說果然燕市就是燕市,大城市的保安都比他在在郦雲派出所見到的警官叔叔們有氣勢。林哥也不愧是林哥,什麼時候都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方老爺子和老太太聽到動靜直接跑到了門口迎接,看到林驚蟄,老爺子眼睛瞬間亮了,上前來摸摸頭摸摸胳膊,又是說瘦了又是說臉色不好,連自己的孫子都沒空兼顧,拽著幾個孩子趕忙進家門開飯。
林驚蟄進屋前,目光朝這座小院後頭掃了一眼,那往後影影綽綽,樹蔭下還掩藏了不少的住家,勾起他內心深處諸多不願回首的記憶。
上輩子,他在後頭的某一幢樓裡住了整整五年,將這戶人家鬧了個雞飛狗跳,家宅不寧。
他對這裡不可謂不熟悉,但竟然從未認識過方老和方文浩,現在想來,前世的他那時雖然看上去呼朋引伴,風光一時,但大多數正經的公子哥,恐怕都是不屑為伍的。
林驚蟄想起那時給一群二流子高衙內做領頭羊的自己。那時他總覺得自己有心機有手段,目高於頂,恨著母親口中那個“劣跡斑斑”“不負責任”“始亂終棄”的父親,就無時無刻不琢磨著要讓對方家破人亡。雖然他也確實做到了。
年輕時的黑歷史總讓人回首時羞恥難堪,他卻為此付出了更加慘痛的代價,父親死後,他往後漫長的人生,都活在無盡的悔恨裡。
餐桌上,方老爺子對高勝周海棠拿出來的醬菜贊不絕口的誇獎聲中,林驚蟄回過神來,食不知味地朝嘴裡扒進一口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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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大學計算機系的那個校區離燕市大學不遠,報到完畢後,高勝和周海棠在報到處有生以來第一次摸到了那臺傳說中的“計算機”。
他倆拿電腦玩了一盤King’s Quest,數次被催促後才意猶未盡地撒開鼠標。
簡易的電腦遊戲在他們空白的腦子裡打下了一道無比具有吸引力的烙印,高勝來前的忐忑一下就被打消了,整個人美滋滋:“計算機原來就是學這個啊,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