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垠的黑暗從腦海中褪去,他從布滿坎坷的年幼記憶中抽離精神,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
光線跟色彩一點點清晰。
搖晃暈眩的大腦變得平穩安定。
又是陸時祈的聲音將他喚醒:“……慢慢?你還好嗎?現在好點了嗎?”
他被陸時祈扶著從沙發上坐起來,面前是四個沉默無言的大人。
——因為裴慢慢突然暈倒,他們再激動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了。
“……哥哥?”
盡管陸時祈內心也不淡定,可從外表看,他依然是全場最冷靜的人。
“還好你醒了,不然就要送你去醫院了。”
“……”
意識恍惚,過了好一會兒,暈過去前的記憶才拼湊完整。
對了。
他們收到了親子鑑定的結果報告,上面顯示他就是沈厲川跟忻藝的親生兒子。
一個本該在十五年前就化成灰燼的人,變成了他,變成了裴慢慢。
場面出奇安靜。
並沒有因為裴慢慢醒來而變得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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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陸時祈都難得詞窮,竟不知該說什麼來緩和這莫名沉重的氛圍。
剛才裴慢慢突然暈過去,怎麼都叫不醒,嘴裡一直說著胡話,不停地喊著“媽媽”。
媽媽。
誰也不敢確定他在喊誰。
照理應該是在喊凌玥,可忻藝就在身旁,她也不敢上前。
十月懷胎的辛苦,又有長達十六年的傷痕心痛。
作為母親,她無比理解忻藝的付出跟辛苦,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再當著她的面刺激她呢?
可忻藝心裡也清楚,哪怕這聲“媽媽”不是在喊凌玥,更不可能是在喊她。
所以即便她非常想要上前,去感受這一聲“媽媽”,也隻能忍住,強迫自己接受尊重裴慢慢的感受,讓一切慢慢來。
於是尷尬的場景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裴慢慢喊著“媽媽”,結果在場的兩個媽媽都不敢動作,隻愣在原地。
沒辦法,陸時祈出口打破沉默:“再試試吧,要是再醒不來,該送他去醫院了。”
還好這回他順利將裴慢慢叫醒了。
但凌玥跟忻藝各自尷尬沉默,陸泓景跟沈厲川便也不好有什麼動作。
父母都這樣,沈霧深就更不能輕舉妄動。
結果又隻有陸時祈能擔此重任:“慢慢,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裴慢慢隻感覺呼吸終於通暢了。
看到鑑定結果的那一眼,他僵硬窒息,到現在還有肌肉記憶。
原來“是”會比“不是”更讓人情緒激烈。
他沒有回答陸時祈的問題,隻呆呆看著忻藝跟沈厲川。
根本不需要他們再開口訴說什麼,他已經知道他們這些年從未間斷的思念跟不舍。
因為這十年來,他就是自己這份感情最大的感受者,根本不需要再有半絲的懷疑。
雖然好像也當了自己十年的“替身”,可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竟被親生父母那樣濃重地愛著。
他覺得太好了。
他不是被賣掉的,不是被拋棄的。
他是被愛著的,他的存在是被認可的。
真是太好了。
裴慢慢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可眼淚直唰唰地從眼眶內滑落出來。
時光穿越,他長大了。
媽媽真的回來看他了。
五歲的他走出了那條窄長小巷,出口是十五歲的他,真的等到了媽媽跟爸爸。
見他眼淚說落就落,忻藝也止不住眼淚,沈厲川同樣紅了眼眶。
沒有想象中抱頭痛哭的畫面。
過於強烈的感情反而將他們都壓制在了原地,孩子反應法呆滯,父母不敢妄動。
他們真的很想上前將裴慢慢抱進懷裡。
可此刻的裴慢慢看上去太脆弱了,隨時隨地會再暈過去的模樣,誰都不想再刺激到他。
陸時祈也隻是沉默地幫他擦著眼淚,等眼淚沒流那麼兇了才問:“現在好些了嗎,感覺怎麼樣?”
裴慢慢終於對外界提問有了反應,隻是語速很慢,一字一頓地說著:“……我,感覺,我長大了。”
很沒頭沒腦的一句。
連陸時祈都猜不到他是什麼意思。
好在裴慢慢又接著說:“……我感覺,我覺得很冷。”
沈厲川跟忻藝立刻動起來。
“是空調溫度太低了嗎,我調高點。”
“毯子呢,毯子去哪裡了?”
“我去拿件外套來吧——”
“不用做這些。”
裴慢慢沒說話,代他回答的是陸時祈。
陸時祈出口打住了沈家夫婦的舉動,也沒向他們多做解釋,而是在裴慢慢旁邊坐下,直接伸手將他抱進了懷裡。
兩人的體型差明顯,裴慢慢雙腿一縮,幾乎是整個人藏進了陸時祈懷裡,此時嬌小而蒼白脆弱。
但呆滯的表情立刻有所緩解。
好像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僵硬的身體在陸時祈懷裡得到放松。
隻有陸時祈知道,他不是真的冷,而是現實突然發生過大變故,讓他感到害怕且難以適應。
他需要的不是衣服毯子,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懷抱依靠。
任何人的都行。
可誰叫隻有陸時祈察覺到了,那他當然獨享這個機會。
陸泓景跟凌玥對此見怪不怪。
他們兩人從小關系就好,小時候還能更膩歪呢,大了已經算是有所收斂。
而且裴慢慢很多行為也隻有陸時祈能夠解讀,他們不得不服。
沈厲川跟忻藝也知道他們關系好。
可小時候是小時候,長大後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他們之間有如此親密的舉動。
但看真的有效,裴慢慢明顯放松多了,他們便也不好質疑什麼。
隻有沈霧深輕皺眉頭,眼神復雜地看向他們。
陸時祈抬頭,跟沈霧深視線相對那一刻,毫無避讓心思,甚至還微微上揚單邊嘴角,用五官挑釁:有種你也這麼做試試?
親哥又怎麼樣。
親哥也休想介入他跟裴慢慢之間。
陸時祈這麼抱了好一會兒後,裴慢慢漸漸緩過來。
注意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抽抽鼻子,抹掉最後的淚痕,也挺不好意思。
從陸時祈懷裡爬出去,獨自坐好了,才非常遲鈍地問:“……我剛才,好像暈過去了?”
不怪他混亂。
在場所有人都混亂。
前幾天再有時間再做多少心理準備都一樣,這就不是能讓人冷靜接受的事。
隻是裴慢慢說暈就暈,嚇到了他們,這才有了強行忍耐冷靜的畫面。
沈厲川跟忻藝看著裴慢慢。
對他們而言,這就是失而復得的寶物,似乎不可思議的奇跡。
雖然錯過十年才相認。
可裴慢慢活了下來,還能再次回到他們身邊。而這十年裡,他們並沒有錯過他的成長,用另一種方式參與著他人生中的每一階段變化。
已經是老天仁慈,莫不知足了。
陸泓景跟凌玥也復雜。
他們應該要為裴慢慢感到高興吧,小家伙終於找到了他的親生父母,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是好的答案。
一個正確的,被認可的,能治愈他過往所有傷痕介懷的答案。
可他們真的很難開心起來。
因為又有了新的問題——他們要把裴慢慢“還回去”嗎?
照理是該“還”的。
可他們不想啊,怎麼都不想,怎麼都舍不得,最真實的念頭隻有把裴慢慢抱走藏起來,或者跟沈家決一死戰。
奈何現實討論也走不到這步。
因為幾小時後,裴慢慢又發起了高燒。
在跟陸家回酒店與就這麼留在沈家之間,他選擇去了醫院。
真相的衝擊過於激烈。
暈倒已經很嚴重,沒想到緊接的高燒說來就來,溫度直飚四十度,裴慢慢又是當場昏迷說胡話的程度。
等著急忙慌送去醫院,掛上藥水,終於睡得安穩後,兩家大人也覺得精疲力盡。
因此很有默契地都出了病房,沒有打擾小孩睡覺,來到了走廊內。
雙方氣氛凝重。
看著小孩這樣,誰心裡都不會好受。
有那麼一瞬間,陸泓景覺得沈厲川這親爹也挺慘的。
人家認親現場那都是摟抱成一團,大人小孩一起哭,場面感天動地,淚流成河。
但他這邊小孩說暈就暈,說發燒就四十度,至今還沒好好說過什麼話。
讓他都忍不住想安慰幾句。
“這件事太突然了,也沒個心理準備,慢慢到底隻是個孩子,承受不住很正常,並非不能接受你們……”
雖然陸泓景很不願意這麼說,生怕沈厲川聽了猖狂。
可心底還是更在意裴慢慢,不得不成熟對待。
“我想他是高興的,隻是小孩子精神比較脆弱,暫時無法承受,還難以表達罷了。”
而陸泓景難得說幾句安慰的人話,沈厲川自然也不會再對抗叫板。
“謝謝你。”
“……”
最擬人的一幕出現了。
他們兩人太過和平地交流,反而哪哪都偷著古怪。
陸時祈率先打破尷尬的沉默:“領養慢慢的人家姓裴,沈叔叔沈阿姨,你們對這個姓氏沒有任何印象嗎?”
他早就想問這些了。
奈何這些大人好像有自己的節奏,一直沉浸在某些很奇怪的情緒裡。
沈厲川跟忻藝對視一眼,雙方都對這個姓氏感到很陌生。
“……沒有,我們對這個姓氏真的沒有任何印象。”
陸泓景道:“不應該啊,你們再仔細想想?”
“當年領養慢慢的親戚說,他養父母是是在首都給人做司機保姆的……那隻能是在你們家做司機保姆,順便把孩子給偷了?”
沈厲川跟忻藝就更困惑了。
“可是我們家真沒有姓裴的佣人……”
“你們再好好回憶回憶?時間過去了這麼多年,是不是記憶有些模糊了?”
“真沒有,我們家沒有姓裴的佣人,更不用說他們還是夫妻關系了。”忻藝說,“我記得很清楚,不會記錯的,當年帶著悠悠……慢慢的司機保姆,一個姓馬,一個姓周,但是他們……”
車禍現場找到了他們沒燒化的牙齒。
能確定的是他們真的葬身火海了。
“那就奇怪了,難道慢慢真是從那場火海中意外逃生的嗎?”
隻是光說出來就不可能的程度。
兩個成年人都沒有辦法脫身,一歲多的小嬰兒該如何做到?
“除非慢慢從開始就不在車上。”陸時祈說,“按你們說的這些推測,最合理的情況是在上車前,他們就已經將孩子交給了裴家夫婦——司機跟保姆是什麼關系呢?”
忻藝一怔:“他們倒真是一對夫妻……可是沒道理啊,他們為什麼要把孩子交給完全不相幹的人呢?”
“還記得他們是哪裡人嗎?”
忻藝搖搖頭:“……這我就不記得了,時間過去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