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他恐怕是要自爆——!”
然而一切都已經為時已晚了。
巨大的潮湧突然伴隨著無窮的光線炸開,誰也沒想到因為求生而化出人身的天道,最終竟會選擇自毀根基,悍然自爆。
天道自爆的聲勢幾乎大到壓倒了天地,連日月都為之失色。
那些靠得最近的仙人幾乎瞬間便被炸得神魂俱滅,徹底消散在了天地間。
而剩下那些因為怕死而躲在遠處,打算等到惡戰結束後再出手的仙人因此躲過一劫,但他們最終也成了根基盡碎,隻能靠著仙器苟延殘喘的殘仙。
而那些死去仙人的屍首,則化作養料落在了支離破碎的大地上,勉強修補了上面的痕跡。
戰火將大地揉成了一團,最終天道自爆,又將一切還給了天地。
隻可惜直至自爆,他也沒來得及看他的小薔薇一眼。
他甚至還沒有名字,便再次歸於了寂滅。
世界歸於了寧靜,殘存下來的低階修士又經過千年的修行,終於到達渡劫後,卻緊跟著發現了“天道已死”的真相。
於是天下悲慟,天下人既悲痛於天道寂滅,又絕望於他們自己徹底定格的命運。
飛升無望,哪怕身為渡劫,萬年後也不過一抔黃土。
但實際上天道本就因運而生,此方世界氣運不絕,則天道不死。
隻不過哪怕自爆而亡,天道那所剩無幾的殘魂,也不願回歸本位,當真就那麼死去。
於是他靠著僅餘下的一線生機,硬是撐出了一個隔絕一切的幻境,企圖不靠天地氣運,僅靠幻境之力重塑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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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因為貪圖生機,而不願歸位化作混沌的天道殘魂,在幻境中失去所有記憶,卻依舊憑借著本能推演了數萬年,企圖為此方世界求一條生路。
祂似是不願面對被賜福者背叛的命運,於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尋找結果。
失去一切記憶的祂自然也就不知道,祂的薔薇種子其實隻差了一點點就能種出來了。
然而世間萬物就是這麼陰差陽錯,哪怕是天道,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也隻能眼睜睜被卷入其中。
事情最終果真如天狐所言,天道精心呵護了百年的種子,卻在即將發芽時,迎來了天道的終結。
最終在千年後,那粒種子被人族的一個皇子撿了去。
那小皇子如獲至寶地拿著那枚金色的種子給他師尊看,師尊卻告訴他,這是血薔薇的種子,隻有用血澆灌,才能發芽。
那人一下子猶豫。
他自由出生在皇家,從小到大受的都是眾星捧月似的教育,如今一朝入了仙門,自然不願為一粒小小的血薔薇種子,傷及父母所賜的體膚。
他為此猶豫了足足三天,但最終他還是下定決心,決定割一點血試一試,若是種不出來,那便把種子再丟回去。
未曾想剛種下的第二天,他隻來得及澆灌了幾滴血,那種子就好像和他有緣分一樣,當即便發了芽,一眼將他認做了最親近的人,用纖細的嫩枝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皇子大喜過望之際,心下卻不僅因為他母妃遭遇過的事情,生出了些許陰暗的想法來——妖族都是無心的生靈,隻有將他們長久捆在身邊,才能真正擁有他們。
於是就因為這點偏見,那人便毅然決然地給剛發芽,連神智都懵懵懂懂的血薔薇下了血契。
可血契下到一半,不知道是他修為不夠還是薔薇太年幼的緣故,咒語竟硬是卡在那一步遲遲落不下去。
那小皇子死死地蹙著眉,面色都因為真氣的抽空而有些發白了,卻不敢去找他的師尊詢問細節,生怕師尊得知後處罰於他。
最終無可奈何之下,他隻能將這半成品一樣的血契埋藏在了薔薇幼苗的血脈中,隻等它開花那日,再想辦法補全血契。
其實對於一般的妖族而言,若是血脈中蘊藏著完整的血契,不需要契主主動誘發,他們便能感覺到血契的存在,就像今生血契覆蓋後鳳清韻所經歷的那樣。
然而前世的鳳清韻終其一生都未能體會到血契壓制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原本以為這是因為他運氣好或者天賦異稟。
可直到今日,他才驀然意識到,不是的。
他的所有苦難都被那人早早預料到了。
可那人用鮮血澆灌了他百年,最終卻連見他都沒能見他一面,便死在了上古那場大戰中。
而他竟對此一無所知,錯把歹人當成了辛苦澆灌他的養育者,就那麼痴心錯付了五百餘年。
鳳清韻心下痛得已經麻木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人在極端的悲慟之下是哭不出來的。
他的眼淚已經流盡了。
他就那麼像個旁觀者一樣,看著天道於幻境的混沌中修養了整整一萬年,才終於應幻境中百姓所念修得了龍身。
而後的一切他便都知道了。
失去了一切記憶的天道,再次選擇了相信他的子民,再一次被背叛,被人用活祭的人柱生樁當作祭釘,釘在了石窟的石柱上。
而後祂終於見到了他曾經念念不忘想要見一眼的小薔薇。
可最終祂卻沒能認出祂的薔薇來,而祂的薔薇,從始至終都不知道,這條為他而死的幻境龍神,才是他作為種子時真正的養育者。
在那場幻境中,對面相見不相識的又何止鳳清韻和鍾御蘭。
那遠隔萬水千山,經歷千秋萬載而最終錯過的舊夢,終究也未能圓滿。
鳳清韻眼看著龍窟坍塌,眼看著鍾御蘭受幻境所迫麻木著神色,眼中卻帶著無盡哀傷地放下了第一捧火。
火光席卷了村莊,席卷了大山,最終席卷了整個幻境。
而後魔尊從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聲喚道:“小薔薇。”
——那隔了萬年的呼喚終於在此刻響起,鳳清韻終於再忍不住地落下淚來,無聲地哭成了一個淚人。
波濤般的情緒幾乎淹沒了他的理智,有無數想說的話湧上心頭。
他想問他的天道,瀕死時他是否當真遭遇了肢解之痛,還想問他,他養育自己的百年間,到底流了多少血,割了多少次手。
然而那些問題都太苦了。
苦到鳳清韻甚至問不出口,苦到他根本不敢面對那可能的結果。
最終千言萬語,隻在鳳清韻心頭匯作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天狐妖主不是曾經說過,你身為天道化身卻沒有名字嗎,那為什麼從幻境中一誕生,天下人便都知道魔尊名為龍隱。
可他一張口,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便丟人地淚如雨下,若不是他閉嘴的及時,恐怕嘴裡緊跟著便會發出幾聲哽咽。
那人見狀連忙心疼地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淚:“怎麼一見面就把你惹哭了?”
鳳清韻搖了搖頭,忍了半晌,才終於含著哭腔問出方才那個問題。
那人一愣,隨即笑了一下:“我從幻境中誕生,身為人身降臨的那一刻開始就意識到了自己理所當然該叫這個名字……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啊,怎麼,你反而不記得了?”
鳳清韻聞言一怔,而後莫名地便意識到了什麼。
——龍是他在幻境中見到龍神時,對祂的第一印象。
而“隱”則是代指天道隱匿。
【不要被發現,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發芽長大,活到我能報答你的時候,讓我好好地見你一面。】
——那是他作為種子,跟著少年天道顛沛流離時產生的唯一能夠稱之為念頭的想法。
這一念頭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裡,隨著歲月更迭,依舊銘刻在他的潛意識中不曾褪色。
兩廂疊加,便成了龍隱的名字。
可那些埋藏在上古的舊事,就好似被風吹散的沙粒一樣,消散在天涯海角,沒有人記起過。
正如鳳清韻不記得那從斷臂中澆灌他的鮮血一樣,龍隱也並不知道,他耿耿於懷在別人手裡長了幾百年的薔薇,本就是他的。
隻是他們都忘了而已。
眼淚再次從鳳清韻的眼眶中決堤而出,這次任由那人怎麼擦也擦不幹淨。
鳳清韻就那麼一邊掉眼淚一邊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分明是代表愛的心魔,可天道對待鳳清韻的姿態卻顯得有些生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哄。
過了良久,還是鳳清韻自己緩了下來,緊跟著帶著哭腔開口道:“所以那次在玄武遺跡中,我看到的人……其實就是你……”
那人沉默了片刻後,終於回答道:“對,其實玄武死後不久,便是你剛剛看到的一幕了。”
他並未把話徹底說透,可鳳清韻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說玄武死後不久,他便因此斷了右臂。
可在此之前,他為了支撐天崩,卻隻能親手斬下玄武四足以支天幕。
——這和親自給自己凌遲,又有什麼區別?
鳳清韻驀然閉了閉眼,心下像是被千萬片刀刮過一樣,幾乎滲出了鮮血。
過了良久,他才問出了心頭的另一個問題:“……可那時的你,為什麼和現在長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