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從小哭聲就震天撼地,為了口吃的能哭三天三夜。
然而自從她十六歲自詡長大之後,便沒再掉過一滴淚。
眼下這還是幾百年來,鳳清韻第一次看到她哭成此等模樣。
而慕寒陽那些等著他搭救的友人,此刻正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既惶恐又狼狽地看著他,像是在看萬頃洪水中的那根救命稻草。
可堂堂正道第一,以天下人為己任的天之驕子,此刻整個人卻像是被抽離了魂魄一樣,正木然地站在那裡,面上一片空白。
他那些朋友從沒見過他這幅模樣,一時間都嚇呆了。
慕寒陽幾次張口,卻陡然發現自己竟然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過了良久才終於擠出一句艱澀而顫抖的話語:“你說……什麼?”
“師兄為救仙門……”白若琳一邊哭一邊道,“孤身執劍守天門……此刻恐怕已經、已經……”
遠處生機盎然的黃泉水和可怖的天崩一起襲來,死氣從巨大的空洞中彌漫出來,再往仙宮那邊眺望,那裡的一切已經遁入一片虛無了。
不可能有人生還,天崩面前,哪怕是仙人在世,也無濟於事。
慕寒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可怖的事一樣,回神後竟然硬生生吐出了一口鮮血。
他萬萬想不到師弟竟然會……
可他們離別前的最後一面,才爭吵過。
他說師弟“明珠暗投”、“憊懶怠慢”……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
“慕宮…大師兄……”白若琳平生第一次當著慕寒陽的面喚他大師兄,“師兄給你留了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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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顫抖著手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封平平無奇的信,掉著淚遞送到慕寒陽面前。
這個素來自信的天之驕子,聞言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陡然回神。
信上沒有任何禁制,明明以慕寒陽的神識,隻是掃一眼便能看到內裡的文字,可他卻依舊像個凡人一樣手抖著接過。
鳳清韻是他親手養大的,從一顆種子澆灌到化形,再到識字,都是他親自教的。
曾經他的師弟很喜歡給他寫信。
但後來他的朋友實在太多了,師弟的信時常寄來被那些朋友截去“觀賞”。
而後他們便會調侃,兩個渡劫期修士,竟然還用這種凡人一樣的方式交流。
那些信讓他在友人面前丟盡了顏面。
再後來他收到信便不再回信了,隻是傳音一句“收到了”,而再後來,連傳音也沒有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鳳清韻也終於不再寫信給他了。
那些信,慕寒陽曾經保留著,可一次被朋友看到取笑後,他喝多了仙酒,衝動之下心中泛著說不出的滋味,於是他惱羞成怒下一把火燒將那些信燒了個幹淨。
但信中的內容他其實時至今日依舊記得:
“師兄,見信安,師尊飛升那日埋的酒,如今已經滿二百年了,師兄有空可以回來啟封。”
“師兄,見信安,師妹又長高了,日日念著師兄回來相聚。”
……
“師兄,見信安,今日聽了凡人的詩文,感念良多,特抄送於師兄觀看。”
至於後面抄送的內容,則在酒宴之上,被人截了胡,當眾念了出來。
慕寒陽那一陣子新認識的俱是偃月幫的人,他們素來不羈慣了,於是一邊念一邊以此揶揄慕寒陽。
其實他們並無惡意,話語中甚至還有對他們二人感情甚篤的羨慕。
然而慕寒陽臉上依舊臊得慌,兩人加起來小兩千歲,雖然彼此之間是道侶,但他又不是真的斷袖,鳳清韻抄的這些話簡直讓他在友人面前下不來臺。
而且他又不傻,當然知道……念他回來相聚的不隻是小師妹。
“慕道友,你不會真的心悅你師弟吧?”一臉上帶疤的刀客笑著給他倒酒道,“什麼姑娘不姑娘的,是編出來哄我們的吧?”
其他人聞言紛紛笑道:“有理有理,我說也是!”
不知道是醉意還是心下驀然的觸動,慕寒陽聞言一瞬間有些恍惚,一白衣少年卻在此刻道:“怎麼可能,寒陽兄又不是斷袖。”
慕寒陽驀然回神,定了定神擺手道:“柳賢弟說的對,是師弟執意心悅於我……我身為師兄難道讓師弟為難嗎?”
“那他這也太……還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方才的刀客拿著信讀道,“比人間的小娘子都要黏糊。”
大家一聽,紛紛笑起來。
慕寒陽被他們臊得難受,端起酒壯膽般喝了一口,隨即把仙酒一砸,劈手奪過那封信,引了靈火就要燒。
那些人原本隻是調侃,見狀紛紛變了臉色:“哎,慕道友——!”“那可是鳳宮主給你的……”
可沒等他們勸完,那封信便已經灰飛煙滅了。
而後慕寒陽生怕做的不夠決絕,像是在向不存在的心上人和天下人展示自己的忠貞一樣,他忽略心頭逐漸彌漫的鈍痛感,從儲物戒中拿出剩下所有的信紙,當著無數驚愕的面孔,把那打信紙全部付之一炬了。
而後全場酒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鴉雀無聲,自那日起,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麟霜劍尊和寒陽劍尊的道侶之名,果真是麟霜劍尊強求而來的,而寒陽劍尊心中心心念念的,依舊是他那個沒有在人間留下任何痕跡的心上人。
時至今日,慕寒陽其實還記得看著火焰吞噬那些信時,醉意麻痺之下心頭的微妙刺痛感。
如今,那股遲來的刺痛終於綿延成了滔天的苦楚,吞沒著他的理智,攪碎了他的靈魂。
他的小師弟先前從未到過凡間。
他曾不止一次許諾過要帶他的師弟和小師妹一起下山,然而那人從新芽等到化形,又從化形等到渡劫,五百餘年過去,卻依舊沒能等來他的承諾。
最終他的師弟終於耐不住師妹的苦苦哀求,於是趁著清闲,帶著師妹偷偷下山,進了人間遊歷。
紅塵萬丈,迷了小師妹的眼,她流連得幾乎忘了自我。
然而她師兄遊歷不到半天,心心念念的卻依舊是他那個強求而來的道侶。
他分明隻是聽了出人間最普通不過,連凡人都覺得無趣乏味的戲,卻心心念念著要分享給師兄看,甚至因此未能等到回仙宮,便迫不及待地抄錄下遞送給慕寒陽: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注1)
隻這一封信,換來了無數人的戲謔和慕寒陽的惱羞成怒,最終迎來了燒去一切的火光。
而如今,火光散去,大道將傾,像是一語成谶一般,天地相合,山川傾覆。
慕寒陽手上那封帶著血跡的信上,再沒了昔日溫柔含蓄的噓寒問暖,隻剩下了輕飄飄的一句話:
“此去無期,願與君絕。”
第8章 重生
素來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寒陽劍尊,在看到信紙上那短短的一行字後卻驀然一愣。
有那麼一瞬間,周圍的天地在他眼中都變得黯然失色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耳鳴聲。
然而大音希聲,身處那股轟鳴聲中的慕寒陽反而感覺自己一瞬間失去了聽覺,什麼都沒聽到。整個人宛如深陷囹圄般,過了良久才慢慢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後巨大的恐慌瞬間抽走了他四肢中的所有力氣,他緩緩從信紙中抬眸,那神色間的空白和悲愴幾乎濃重到了讓人窒息的程度。
他一滴淚都沒有流,可神情間難以言喻的哀慟和說不出的悔恨濃烈得幾乎直上雲霄,惹得他周圍那些友人見了都忍不住震驚且動容。
然而鳳清韻看著他師兄如此模樣,心下卻好似在看別人的一生一樣,一點多餘的波動都沒有。
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是沙漏,他對慕寒陽的情誼早就在一天天的消磨中被漏了個空空蕩蕩。
眼下看著他師兄痛哭流涕的模樣,他非但一點多餘的感情都擠不出來,反而滿腦子都是另一件事——龍隱臨死前所言,到底是何意?
慕寒陽的恐懼在這一刻終於成了真,曾經滿心是他的師弟,眼下面對他的哀慟卻無動於衷,反而心心念念著另外一個人留下的話語。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其一。”
鳳清韻一邊默念這句話,一邊又在思索他眼下這種玄之又玄,明明該神魂俱滅,卻又好似帶著生機的狀態是怎麼一回事。
但他連多餘的探查動作也做不了,他甚至做不到“低頭”這個動作。
亦或者說,鳳清韻現在並不能稱之為“個體”,反而更像是傳說中合於大道,作為一種無痕無體的意識而存在於世間。
正當鳳清韻陷入沉思時,他眼前滔天的洪水之間,船頭之上,慕寒陽死死地攥著那打信紙,任由身旁人苦苦勸阻,終於從那種痛不欲生的狀態中抽離了一些。
緊跟著他的淚水便決堤而出,當即便打湿了信紙上僅存的墨跡。
堂堂仙宮之主,正道魁首,眼下哭得卻像是痛失珍寶的幼童。
那些疲於奔命的修士第一次在向寒陽劍尊乞求幫助時沒有得到回應,更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模樣,以至於一時間他們都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滔天的黃泉水卷積著末世一起襲來,載著數百人的船隻在洪水中飄零,然而慕寒陽生平頭一次忽略了他最為重視的蒼生,好似要把這些年的懊悔通通由淚水還給鳳清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