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他既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青面獠牙。
甚至忽略他周身壓抑不住的魔氣來說,比起魔尊,他看起來更像是窮途末路卻依舊桀骜不馴的人間帝王。
隻不過眼下這位魔道至尊再怎麼桀骜不馴也無法改變斷臂的現狀,斷臂處的布料已經被鮮血浸透得不成樣子,甚至連那處石壁上都斑駁著幹涸的血跡。
他這幅樣子說是狼狽不堪都不為過,自鳳清韻認識對方以來,從未見這人有過如此模樣。
以至於當他猝不及防地看到這一幕時,整個人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的荒謬感。
然而更荒謬的事情還在後面。
鳳清韻回過神後幾乎是下意識地探出神識想要去查看龍隱的情況,然而……
——他居然感受到了無邊的生機,而這股摻雜著盎然生機的魔氣,此刻正在與天崩抗衡。
鳳清韻一下子怔住了。
任哪個修士來看恐怕都能看出來——真正的天道之下第一人,魔尊龍隱,眼下周身的魔氣縱然生機盎然,可他本人卻明顯已經命不久矣了。
而他命不久矣的原因,竟是為了抵抗天崩。
天下蒼生的性命,居然落到了魔尊的肩膀上。
巨大的荒謬驀然淹沒了鳳清韻,以至於他一時間忘了反唇相譏,竟像是默認了魔尊先前的話一樣。
馬上就要死了的魔尊本人卻宛如沒事人一樣,見他沉默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今日脾氣怎麼比往日好一些,怎麼,你那好師兄終於和別人跑了?”
此話一出,鳳清韻卻驀然想起來天崩之前自己和慕寒陽見的最後一面。
那時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而導致這一切的直接原因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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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冥冥之中慕寒陽最為害怕的事情反倒是在某種程度上應驗了。
鳳清韻心下泛起了一股說不出的微妙,但對著一個將死之人,他還是難得地收了劍和些許防備,抿了抿唇冷淡道:“這是哪裡?”
“你自己家的後山,你反倒來問本座?”龍隱挑了挑眉道。
鳳清韻反唇相譏道:“你也知道這是仙宮,你一個魔修,為什麼會出現在我仙宮後山?”
仙宮之主以如此姿態和魔尊說話,好似不是仇敵,而是什麼熟稔到可以不顧及禮節的舊友一樣。
然而熟稔到異常的兩人,卻沒有一個人覺得有什麼。
龍隱挑了挑眉理直氣壯道:“天下之地,本座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你奈我何?”
鳳清韻氣結,下意識就想拔劍,奈何又一次看清這人的現狀後,心下卻驀然一麻。
昔日盛氣凌人,一劍敗自己於仙門前的宿敵,眼下卻為了抵抗天崩成了這般光景。
鳳清韻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將劍壓了回去,蹙眉轉移注意般打量著這處奇怪的地方,卻發現此地平平無奇,貌似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洞。
過了半晌他好不容易把氣理順了,才扭頭壓著火氣道:“……龍隱,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龍隱似乎就愛看他這幅有氣沒地撒的模樣,聞言輕笑一聲,隨手把魔刀往旁邊一插,用僅剩的一隻手託著下巴,悠然道:“這都沒看出來?本座在等飛升啊。”
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天道已死三千年,什麼飛升不飛升——”
“天道機緣你不是已經感受到了。”龍隱打斷道,“如若不然,你來這裡難道真是為了本座?”
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你什麼意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魔尊卻故弄玄虛道,“遁其一。”
鳳清韻不吃他這套,聞言思索了片刻後,心底突然升起來了一個難以言喻的猜測,他的面色一下子變得無比難看。
鳳清韻當即把劍一收,走到龍隱面前抬手拽住他被血浸透的衣襟,咬牙切齒道:“天崩是……你為了自己飛升,竟要讓天下人給你陪葬?!”
龍隱一頓,似乎也沒想到他會這麼猜,隨即忍俊不禁,笑得無比暢快,好似聽到了什麼可笑的話一樣。
鳳清韻被他笑得不明所以,忍不住蹙眉。
“你可真是……本座又不是你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師兄,”龍隱松開魔刃,抓住對方攥著自己衣領的手道,“本座的道,用不著天下人幫忙。”
他的語氣間已經帶上了些許虛弱,可那股桀骜不馴,睥睨蒼生的意味未改分毫。
鳳清韻被他話裡的意味晃得蹙眉,甚至暫時忽略了手上的觸感:“你到底什麼意思?”
然而龍隱並未在第一時間回答。
微弱的光線下,那人如鷹隼一樣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貌似某種帶著微妙惡意的大型獸類。
身為靈植,刻在天性中的抵觸讓鳳清韻莫名戰慄。
“意思便是……本座的飛升之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龍隱噙著笑道,“鳳宮主,你死了,本座的道就成了。”
鳳清韻反應了整整兩秒才意識到這人在說什麼,隨即眉心一跳,當即甩開他僅剩的左手道:“……你胡言亂語什麼?”
鳳清韻氣急攻心,恨不得一劍給他個痛快。
然而他生氣卻並不是因為龍隱口出狂言似是要他性命。
這人分明生機已斷,顯然是為抗拒天崩而拼盡了全力……堂堂正道,居然要一魔修來匡扶蒼生,實在可笑!
但也正因為此,他才耐著脾氣聽這人講話。
未曾想這人數百年如一日,他就不該信他的鬼話。
可龍隱卻在此刻挑了挑眉,神色間並不似玩笑。
見狀,短暫的荒謬後,鳳清韻心下猛地一跳,隨即居然升起了一個更荒謬更加不可思議的想法。
先前鳳清韻無比篤定,慕寒陽所有忌憚都是徒勞的原因,是他清楚地知道一個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魔尊龍隱修的道,是早在天道寂滅之前就絕跡的無情道。
而古往今來,無情道飛升僅有一法——斬斷塵緣。
此塵緣並非普世認為的情緣,親緣友緣亦在塵緣之內。
隻不過親緣好聚不好斷,友緣好斷不好聚。
且親友之情往以恩念多,偏執則易招致天劫,往往得不償失。
而在三緣之中,唯獨情緣是最好聚也是最好斬的緣。
好聚意為露水恩緣居多,好斬則為斷情滅緣者數不勝數,先例繁多。
而種種先例歸結起來無非兩種方法。
一則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如若不能太平,二則一刀斬之,揮念入魔。
倘若是前者,一別兩寬飛升後,二者將再無瓜葛。
然而倘若是後者,飛升之人死去的道侶會以某種心魔形態伴隨其飛升,且不老不死,直至天人五衰,仙人兵解。
但無論哪種方式,隻要是選擇了斷情滅緣這一條道,飛升之人的斬緣對象都得是他天地為證,兩情相悅的道侶。
簡而言之,真心與正緣,缺一不可。
而他鳳清韻仰慕慕寒陽五百餘年,更是慕寒陽祭了天地的道侶,此事天下人皆知。
況且無情道是入道當日便需斷情滅緣,並非飛升之日才如此。
所以,魔尊飛升再怎麼也不可能和他沾上邊,這人顯然是臨死前還在胡言亂語,拿他尋開心。
鳳清韻思及此當即便冷了神色:“你不願說也就罷了,何必在此拿我取樂。”
“看出來本座在胡言亂語了還這麼認真,玩笑話都聽不出來。”魔尊聳了聳肩,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修無情道的樣子,“至於取樂……誰讓鳳宮主長著一副讓人看了就想欺負取樂的臉呢?”
鳳清韻聞言神色不善,站在黑暗中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三秒,突然鳴劍出鞘,微涼鋒利的劍鋒離那人的脖子幾乎隻有不到半寸的距離,而後……
他用劍尖插進了那人身後的石牆中,難得寒聲道:“本尊再問你一遍,你來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麟霜劍尊一輩子的凜冽怒目之相,大抵有八成都給了眼前人。
可他本人不知道的是,他生起氣來的模樣簡直宛如玉石生輝,豔豔驚才,大部分時候隻能起到反效果。
“都說了是為了飛升。”龍隱定定地看了他三秒,突然嗤笑一聲嘲弄道,“總不可能是因為本座心懷天下,想要以身補天,濟世蒼生吧?”
言罷,沒等鳳清韻反應,龍隱毫無徵兆地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鳳清韻瞳孔驟縮,卻見那人分明仰面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眸色中卻充滿了侵略感。
“如果真是如此……”微妙的吐息噴灑在鳳清韻的鎖骨上,那話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對正道的嘲諷與惡意,“那你們正道,尤其是你那好師兄的臉,從今往後往哪放才好啊?”
鳳清韻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好不容易冷下的神色也出現了一絲裂痕,攥著劍柄猛地往下一推,龍隱的頸側幾乎是瞬間就見了血。
然而他越是如此,龍隱似乎越覺有趣。
“你我今日都要死在這裡。”龍隱漫不經心道,“既然都要跟我殉情了,小宮主,別這麼兇啊。”
他說著抬手按在了劍刃上,輕輕一推,便把劍推了回去,隻不過指尖當即便被劍氣凍得一片冰霜。
然而他並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