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不禁想起昨天被數學卷子支配的恐懼。
宿主的數學題做得又快又好,而且在一些難題上用了超出高中知識框架的解法,這直接導致季桐回憶起曾經折磨過自己的高數題。
那時候他一打開高數課本就餓,大概是腦袋空空,搞得肚子也空空,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散發著空蕩蕩的氣息。
裴清沅在聽到他肚子的咕嚕聲之後,直接交卷去了小賣部。
後面不考數學了,季桐就沒再餓過,而是以幫宿主鍛煉記憶力為由,跟他玩起了撲克。
現在看來,明明是宿主幫他鍛煉心理承受能力才對。
不願再回想的小機器人默默地把撲克紙牌變成了一堆石頭。
隨著最後一門考試的結束鈴聲響起,緊張了一周的學生們一個個都癱在座位上,長長地松了口氣。
終於要放假了。
不管假期後會挨怎麼樣的鐵拳,至少每天可以睡一會兒懶覺。
當然,睡懶覺對於裴清沅來說,是不存在的。
他比之前更加早出晚歸了,整天待在面包店裡幫忙,與那個所謂的家的接觸幾乎為零。
那天他和羅秀雲不歡而散,羅秀雲至今還耿耿於懷,卻根本找不到與兒子對話的機會。
裴清沅的背後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總能準確地躲開她。
羅秀雲是從家長群裡得知高三月考結束的消息,之前裴言成績很好,每次考完試都會有其他家長來跟她闲聊,打聽補習班或是學習方法。
但這次不同,居然有家長狀似關心地問她,是不是有些疏於對孩子的管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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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秀雲這才知道,裴清沅在這次月考裡表現得很隨便,卷子都是亂寫一通交上去的。
她大吃一驚,頓時緊張起來,甚至已經想到了這個孩子愈發墮落的未來,可和裴清沅完全說不上話。
羅秀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便抓著曾經那個最聽話的優等生裴言傾訴,裴言耐心地安慰她,還約她出來見面。
這是兩人分開後的第一次見面,羅秀雲很高興,特意選了一身看起來最精神的衣服。
可當她來到和裴言約定的地點後,看著眼前氣氛靜謐音樂悠揚的咖啡廳,霎時覺得束手束腳起來。
以前她從沒有和裴言一起去過這樣的地方。
儀態優雅的服務生將她領到預訂的座位,裴言已經提前到了,他坐在窗邊,身上是剪裁得體的襯衫配英倫風毛衣背心,被秋日暖融融的陽光照著,竟像是一張遙遠的畫報。
在羅秀雲陌生的咖啡香氣裡,這個曾經她無比熟悉的孩子,慢慢轉過視線,神情溫順,向她露出分寸恰好的笑容。
“阿姨,你來了。”
第22章
當這兩個字落進空氣的時候,羅秀雲像是被針扎了一道,後背猛然泛開涔涔的冷汗。
言言叫她阿姨……
或許是秋日午後的陽光太過眩目了,羅秀雲漸漸面色發紅,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孩子。
一旁領她過來的服務生並未察覺異樣,彬彬有禮道:“女士請這邊坐,這是店裡的菜單,您需要推薦嗎?”
羅秀雲茫然地哦了一聲,坐下後接過菜單,為了逃避什麼似的快速翻了起來。
印刷精美的菜單上,一個個新鮮又拗口的名詞從她眼前閃過,幻影般發著光,刺得她頭暈目眩。
她從來不吃這些東西,也壓根搞不懂CARAMEL MOCHA和CAPPUCCINO這兩串長得差不多的洋文之間有什麼區別。
裴言似乎看出了她的無所適從,主動道:“這裡的咖啡味道很純正,你不愛喝太苦的東西,那就試試焦糖瑪奇朵?”
他的話語進退有度,關切裡隱藏讓人很難察覺的不容置喙。
這樣的語氣,像極了那個生活在裴家的雍容華美的女人。
這個怪異的念頭短暫地從羅秀雲的腦海裡劃過。
她仍然不知道焦糖瑪奇朵是什麼,不過至少聽懂了焦糖兩個字,連忙點點頭,服務生微笑應下,向他們躬身後離開。
言言還記得她不愛喝苦的東西,以前生病的時候,她常常是擰著鼻子往下灌藥,惹得言言笑話她,怎麼大人還怕吃藥。
久遠豐盈的回憶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洶湧襲來,羅秀雲頓時忘記了那聲阿姨和所有微妙的異樣,朝裴言急急地綻開一個笑容。
面前的裴言穿著料子很好的衣服,模樣乖巧又清秀,一看便過著很優渥的日子,他爸爸媽媽肯定沒有虧待他。
但同時,她也從裴言的臉上看出了一絲疲憊,他擱在桌上的右手無意識地攥緊,過去他每次學習累了的時候,都會有類似的小動作。
羅秀雲止不住地有點鼻酸。
她小聲叮囑道:“別太累了,要多休息。”
裴言聞言一愣,遲疑了片刻,小幅度地搖搖頭:“我不累,不用擔心我。”
起初略顯尷尬的氣氛漸漸松弛下來。
羅秀雲嘗了一口剛端上來的焦糖瑪奇朵,果然不是很苦。
她臉上漾開笑容:“我們言言長大了,學到了好多東西。”
聽她這樣說,裴言才露出一個不那麼標準,卻更為真心的笑來:“嗯,外面的世界真大。”
接下來,羅秀雲笑吟吟地聽他說著最近發生的事,心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慰藉。
直到他提起一個名字。
“……清沅哥哥,他還適應那裡的生活嗎?”
說到這裡,羅秀雲便又憂又氣,反射般道:“我就從來沒見過那麼不著家的孩子!天天清早出門,半夜回來,家裡都成了他的旅館,學習態度還那麼不端正!”
她對裴清沅的不滿已不是一天兩天,光是裴言就聽到過許多次。
裴言聽著她冗長重復的抱怨,忽然想起了什麼:“上次搬家,我還有一些舊書沒有拿走,很佔地方吧,你可以賣掉的。”
“那些小人書啊?”羅秀雲回憶了一下,毫不在意道,“就放那吧,不礙事,萬一你以後用得著呢。”
“還放在那裡嗎?”反倒是裴言面露詫異,“清……他的書櫃夠用嗎?”
“夠吧,他也沒跟我說呀。”羅秀雲不假思索,“要是不夠用,他自己收拾掉唄,又不是什麼大事,我都給了他一個紙箱備用了。”
在她輕描淡寫的語氣裡,裴言怔了好一會兒。
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羅秀雲幾乎一點都不關心那個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
裴言知道自己不該為此覺得慶幸的,但人性好像就是這樣卑劣,被偏愛永遠是一件會令人暗自竊喜的事。
何況,連他自己都在為另一個人可能的偏愛而感到憂心不已。
裴言垂下眼眸,轉移了話題:“爺爺從國外回來了,前幾天我第一次跟他見面。”
“啊,才回來啊?”羅秀雲立刻緊張地追問,“你爺爺他脾氣好嗎?喜不喜歡你?”
“爺爺很親切,脾氣也很溫和,跟我爸一點都不像,聽說他們總是吵架。”
裴懷山和裴言想象中嚴肅深沉的富豪完全不同,更像是個會天天趕早去市場買菜的普通老人。
“那是件好事啊。”羅秀雲松了口氣,“你爸看著不好親近,總是板著張臉,你多跟爺爺相處,你這麼乖,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爺爺喜歡他嗎?
裴言覺得應該是喜歡的,初次見到流落在外十多年的親孫子時,裴懷山感慨良多地摸了摸他的頭,問了好多他的生活細節,過去有沒有人欺負他,現在適不適應家裡的生活,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
這些問題連葉嵐庭都沒有問過他。
可是和再也沒提起過另一個兒子的爸媽不同,爺爺卻還念著裴清沅,甚至因為他的離開,對母親頗有微詞。
這讓裴言的心底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
因為有一個詞總在他腦海裡反復盤旋。
唯一。
至少在爺爺那裡,他不是唯一被愛的那個孫子。
裴言的眼下映出淡淡的陰影,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充足的睡眠時間,要麼是在看書,要麼就是失眠。
這一刻,在眼前這個女人毫無保留的偏愛裡,裴言終於忍不住將無處可訴的心裡話和盤託出。
“我怕爺爺更喜歡他……”裴言的右手越攥越緊,“我知道我沒有他聰明,連家教老師都這麼說,可是我已經很努力了。”
“這些天我總做一個噩夢,”他語氣愈發低落,“我夢見在我的生日上,爺爺推開門,把他領了進來,說要為我們一起慶祝生日,然後我們肩並肩站在那裡,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是接下來,沒有一個人再看向我,每個人都在對他微笑。”
“我被所有人忘記了,最後連一塊蛋糕都沒有分到。”
裴言沒有再提及那個名字,隻用略顯瑟縮的他來代替。
羅秀雲聽得心疼不已,索性起身坐到他身邊,想要試著安慰。
可在這種深深的憂懼面前,語言似乎毫無意義。
她輕撫著曾經這個兒子稍顯單薄的脊背,玻璃窗外秋葉靜謐,街上的行人親密地牽著孩子的手緩緩走過,時光仿佛重回過去。
在這股綿密悵惘的情緒裡,羅秀雲眼角微湿,脫口而出道:“我去給你過生日,好不好?”
盛大的黃昏在天邊轟然傾瀉下來,斑斓色彩如覆水難收。
季桐透過電視看向今天格外絢麗的晚霞,語氣很是興奮:“軟軟,再坐一次過山車好不好?”
裴清沅坐在遊樂園裡的長凳上,面色微微泛紅,聞言立刻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不去。”
季桐還不死心:“那就坐海盜船!”
“不坐。”裴清沅頭也不回往遊樂園大門外走去,“回店裡。”
季桐挽留失敗,隻好遺憾地看著宿主騎上來時的單車,像逃離魔窟一般騎走了。
他覺得連假期都在晚睡早起兼職的宿主太辛苦了,所以今天想方設法把宿主騙來了遊樂園,想讓他放松一下。
在玩了幾個比較輕松的項目之後,季桐本來是和宿主一起排隊坐過山車的,結果排到後才想起來他年齡太小,不能坐,所以隻有宿主一個人被匆匆推了進去。
季桐立刻找地方變了個魔法消失,回到裴清沅意識裡,體驗了一把VR視角過山車的感覺。
不得不說,好刺激。
可惜宿主不想再玩第二次了。
季桐翻看著剛才給宿主抓拍的照片,不由得惋惜道:“宿主明明玩得很開心呀,連表情都很豐富呢,比平時冷冰冰的樣子看起來更像高中生,比如這張,你就像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