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身土灰色的快遞服,全身各處被劃拉開了幾道口子,血汙泥濘。
尚萌萌視線上移,對上一雙太過從容,又毫無懼色的眼。
計九也在看她。
除了拉伸至眉心的陳舊傷疤以外,那張膚色極深的臉上還添了無數新傷——右邊腮幫青腫一坨,颧骨位置有被刀鋒劃過的痕跡,細細淌血。他漆黑的眸看著她,同樣四肢被縛嘴封膠帶,卻隻顯得更加輕佻狂野,不見半分狼狽。
對視幾秒鍾,計九眸子裡透出懶散笑意。
尚萌萌冷眼看著他,忽然上前幾步。抬手,落下,極其響亮的一聲"啪"撕裂空氣。
"……"這股力道極重,計九頭偏向一側。
嘴裡的塞肉磕著牙齒,出血了。他舌頭舔了舔,嘗到了自己的血腥味兒。他轉頭看她,嘴上封著膠帶說不了話,隻是眼神裡似乎透出點兒疑惑。
尚萌萌寒聲道,"你對老子用迷藥。"
他挑眉。
她又是一耳光甩了下去,"啪","你綁老子的手。"
"啪","你拽老子頭發。"
"啪","你把老子從車上推下去。"
"啪""啪""啪三連扇",尚萌萌冷笑,抬下巴:"你他媽還刺老子一刀。"
計九:"……"
姜力在邊兒上看著,見她火撒得差不多了,過去低聲勸道,"好了萌萌,你先坐著,剩下的讓我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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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雙目充血,惡狠狠剜了眼計九,然後才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從衣兜裡摸出一顆水果糖,拆了糖紙放嘴裡。
四周靜了瞬。
穆城上前幾步,斜靠著桌子點燃根煙,雙臂抱肩,漠然俯視面前的計九,"問什麼說什麼,鬼扯一個字,你兄弟就挨一刀。"抽一口煙,語氣淡淡的,"聽明白了?"
計九轉頭。姜力就坐在床沿上,手上把玩著一把明晃晃的軍刀,腳邊就是禿子和龍子。禿子小腿肚上褲子劃爛了,傷口已經發黑,血在褲子上凝成褐色。
"……"
半晌,他緩慢點頭。
"刺啦"一聲,計九嘴上的膠帶被扯落。
計九靜默片刻,眯眼看向尚萌萌,聲音不輕不重,"喂。"
尚萌萌警惕地瞪著他,冷道:"做什麼?"
他懶洋洋地笑,"要沒記錯的話,那回是你自個兒往刀口上撞的,這也能賴我?"
"……"
姜力掏出一個不鏽鋼指套扔給穆城,他臉接過來,垂眸,嘴裡叼著煙,把泛著冷光的剛套戴上右手,臉色冷冷淡淡。
然後,狠狠一拳打在計九左臉。
鈍器狠狠陷入皮肉,血液淤積,他左邊臉頰頓時充血腫脹。計九舔著腮肉,一聲不吭地挨下來,然後抬起頭,一臉的漫不經心,"城哥,您這都還沒問怎麼就開始打人了,嗯?"
穆城點了點煙灰,彎唇,"那你說說,為什麼要殺尚萌萌?"
他笑容無奈又無賴,"您也是道上混過的,規矩肯定都懂,上頭讓做什麼就做什麼。恩恩怨怨的,誰扯得清楚。"
穆城淡笑,"誰是你大哥?"
計九也淡笑,一身邪痞氣衝天,"我這人骨頭最軟,誰給我錢多誰就是我大哥,您問哪個?"
"你現在跟著誰。"
"跟著國家跟著黨啊。"
"……"一席話落地,尚萌萌咬了幾次牙根兒——滿嘴跑火車,根本挖不出半句有用的話。
穆城指間的煙燃到盡頭,他吐出口煙圈,隨手把煙頭戳熄在煙灰缸裡,沒看計九,語氣很淡,"大名鼎鼎的'奎鷹'從佣兵組織退出之後,居然在給魏祖河賣命,我挺驚訝的。"
計九眸光一閃,嘴角的弧度凝固。
穆城看了他一眼,笑,"聽說你有個妹妹?"
第94章
奎鷹?佣兵組織?
尚萌萌皺眉,側目看了眼姜力,低聲:"穆城的話是什麼意思?"
阿力換了隻手拿軍刀,刀尖微抬指指被綁在椅子上的男人,說,"這小子以前是特種部隊的,因為嚴重違紀被開除軍籍,去非洲加入了一個僱佣兵集團,代號'奎鷹'。回國之後,就一直在魏祖河手下做事。"
"魏祖河又是誰?"
"一個五十幾歲的黑幫頭頭,道上的人都喊他'魏佬',手下小弟多,朋友也多,政商兩道都有人罩著,權勢無邊。"
話音落地,尚萌萌沉吟片刻,眼色黯了幾分,盯著姜力道:"這麼說來,殺我,是那個魏祖河的意思?"
阿力搖頭,"不見得。幹這一行的,僱主給錢,他們賣命,魏祖河背後肯定還有人。"
"……"尚萌萌抿唇,不說話了,目光再度看向計九。
窗戶隙開一道縫,風灌進來,床簾被吹得鼓起一坨。略顯簡陋的雙人間內,刺鼻的烈酒味道彌漫,頭頂的白熾燈光線慘白,氣氛極是詭異。
計九陷入了一陣靜默,良久,嘴角輕勾,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你查我?"
穆城斜靠著書桌低眸看他,笑容寡淡,"你奎鷹是什麼人物,手上要沒點兒東西,我怎麼跟你談?"
計九眯眼,"除了魏祖河,沒人知道我的來歷,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我就是奎鷹?"
"叮",穆城甩開打火機又點了根煙,火星安靜燃燒。他淡道,"在J市,你綁架尚萌萌的那天晚上,她說你額頭和手臂上都有一道疤,這兩個特徵和奎鷹一樣。"
"你關注過奎鷹?"
"對。"穆城點了點煙灰,語氣平靜,"六年前在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你們那個佣兵公司違犯聯盟公約,受僱搶了封家的一批軍火,是吧。"
計九沉默了會兒,低聲道,"沒錯。"
穆城臉上的表情很冷淡,"那次西哈努克,你一戰成名,隨後銷聲匿跡。很難讓人不關注。"
計九淡笑了下,"想不到我還挺火。"眼底卻愈發地冷。
那批貨是封家的。
一場惡戰,血雨腥風,他額頭和手臂上的疤便是在那時留下。而後,那個在美國屹立百年的軍火世家他下了全球範圍的緝殺令,迫使他回到中國,從此隱姓埋名。
不多時,計九似乎想起了什麼,盯著穆城問:"你認識封霄?"
穆城抽了口煙,"算朋友。"
計九冷笑,"所以,穆總是打算把我交給封家?"
他指間的煙燒完一半,淡淡的,"比起殺了你,我想他們會更熱衷折磨你。"他彎了彎唇,黑眸裡帶著點兒陰冷的玩味,"把你妹妹藏身的地方告訴封家,應該也還不錯吧。"
計九瞬間狂怒,目眦欲裂:"穆城,你他媽敢!"
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雙眼紅得像能滴出血,渾身緊繃,劇烈掙扎,木頭椅子在地上狠狠摩擦,發出陣極其刺耳的聲響。
穆城冷漠俯視他,語氣沒有一絲溫度:"誰要買尚萌萌的命。"
"……"
計九眸光驟閃,咬咬牙,沒吭聲。
姜力挑眉,手裡的軍刀拋高落下,接回,俯身就要去割龍子的大腿。兩個被堵了嘴的男人滿頭大汗雙眸充血,愣是沒有絲毫膽怯。
刀刃剛挨著褲子,計九的聲音便響起,粗粝得像是聲帶摩擦已經見血,極低:"他們倆隻是我底下的人,沒跟魏祖河接觸過。有什麼就他媽衝我來。"
姜力動作頓住,視線看向穆城。
他夾著煙的左手淡淡一抬,姜力點頭,將刀重新收回去。
穆城靜片刻,隨手拿了把椅子放到計九面前,坐下,坐姿隨意。他抽一口煙吐出來,下巴揚了揚,"這麼些年,你肯替魏祖河賣命,說到底都是為了你妹妹吧。"
計九一聲不吭。
他又道,"魏祖河為了讓你們躲過封家的耳目,替你們改了名字,偽造了新的出生,新的過去,甚至送你妹妹到國內的一流大學念書。表面上,他和你兄弟相稱,對你們兄妹也確實不錯。但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他這麼做的真正原因。"
"……"計九嘲諷地笑,轉頭看別處。
穆城聲音低而穩,"你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他要利用你。你有這樣的身手,任何事的成功幾率都高;你妹妹在他手裡,有朝一日他落馬,你也會心甘情願當他的替死鬼。"
話說完,又是一陣死寂。
計九唇緊抿,兩排牙齒在嘴巴裡狠狠挫磨。想反駁,可偏偏對方說的全是事實,全是釘的榴蓮,他無從下口。
於是隻能靜默。
穆城漠然看著他,笑,"魏祖河是個多貪得無厭的人,你比我清楚。你妹妹是他控制你的唯一一張牌,他不會放過你妹妹,永遠。如果你想擺脫這種受制於人的局面,隻能另謀出路。"
"……"計九低笑一聲,表情譏諷,"另謀出路?什麼路?跟你合作麼?"
穆城身體後仰靠上椅背,沒說話。
計九淌著血的嘴角吊起一邊,"我不能信魏祖河,難道就能信你麼?"慢悠悠的,語調譏诮,"穆城,你也不是什麼好鳥。"
穆城挑眉。
他眯眼,沉聲一字一句,"你想诓我的話而已。背叛了魏佬,我妹妹還活得成麼?你以為我會蠢到上你的當?"
穆城的耐心所所剩無幾,合上眼捏眉心,淡道,"給你兩條路選。一,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你和封家的事,我出面幫你解決,你妹妹,我想法子幫你弄出來,活的。"
計九用力皺眉,將信將疑,"這是第一條路,第二條呢?"
"二,你什麼都不說。"穆城睜開眼,眸光漆黑冷冽,"我告訴封家你們兄妹的下落,你們兩個都是死路一條。"
"……"計九舔了舔嘴皮,血腥味兒糊了滿口。他沉聲說,"這分明是威脅。"
穆城屈指隨意敲擊桌面,發出陣"噠噠"聲,散漫隨意。他點頭,毫不避諱:"對,這是威脅。"
"第一條路,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不會事後食言?"
穆城淡笑一聲,"我不需要證明什麼,因為計九,你隻能信我。"
"……"
他慢條斯理,"第二條路你不會選。因為你知道,六年前自己躲過封家的追殺隻是僥幸,帶著你妹妹,你根本不敢再賭第二次。所以你剩下第一條路,除了信我,你還能如何?"
計九凜目,後槽牙都幾乎咬碎。
尚萌萌在邊兒上咽了口唾沫,心驚膽寒——打蛇打七寸,這一步棋純粹在誅心,真是又陰又狠。
魏祖河拿人家妹妹要挾,不光彩,他又光彩到哪裡去?計九說得沒錯,穆城本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她垂眸嘆了口氣,忽然有點可憐計九。
一根軟肋,被人拿捏到死。
這時穆城高大的身軀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挑眉,"九哥,給句話。"
"……"屋裡的空氣安靜了幾秒。
過道上,龍子和禿子相視一眼,腦門兒上的汗豆大一顆落下來,又看向計九,眼神極是復雜。
不知過了多久,計九唇微動,終於說話了,"好,我選一。"
龍子和禿子眼睛瞬間一紅,心中百感交集,震驚,無奈,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