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心酸還是欣慰。
我心裏沉甸甸的。
他端得小心。
瓷碗幹幹凈凈。
水清澈無比。
「我洗過的。」他搓著手指。
「什麼?」
「水缸和碗,洗過的。」
我鼓勵地揉了兩把他毛茸茸的頭:「你做得很好。」
原來是因為我端著水沒有喝,他怕我嫌不幹凈,才小聲解釋。
我喝了水,將碗遞給他:「冬天了,記得燒熱水喝,不然容易感冒。」
「嗯!」
「小春來啦。」屋門口突然晃出一個男人,邋遢猥瑣。
我還沒反應,周茂修一下子轉過身去,小小一個人微微張開雙手,一副保護者的模樣。
我心裏一下子震撼了。
這麼弱小,這麼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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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勇敢。
「周伯伯,我奶讓我給你們送幾根菜苗,這就回去了。」
我拍了下周茂修的肩膀,「你小心些,別惹他,我走了。」
23.
周茂修的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周茂修打架了,讓我管管,我十分驚訝。
「老師,我不是周茂修的監護人,我沒有義務在這裏聽你的教訓。」
她一下子哽住了。
「可是……」
「你想改變他,你也想他有進步,是老師你的善心和職業道德,但是這些應該遷移不到我身上。我和他不是親戚,我隻是他同村的,認識的一個姐姐而已。」
走出辦公室,周茂修在門口,像個被拋棄的小狗。
又委屈,又憤怒。
雙拳握緊,惡狠狠地看著我。
我一巴掌蓋在他腦袋上:「我對你好是我善良,但我不是你媽,有些事情不歸我管。」
我轉身就走。
狗東西還憤怒,老子還沒有憤怒呢!
莫名其妙被訓了一頓,說我當姐姐的不管好弟弟。
氣不過,我又走過去一巴掌拍他背上:「打架幹什麼?什麼架非要把人往墻上撞?下手也太狠了!你老師聯系你爸來,你爸還不打死你!?趕緊去給同學道歉!不然別跟我說話!」
周茂修飛快看我一眼,像顆炮彈似的射進辦公室,咚一下朝那個小男生跪下了。
聲音響亮:「對不起!」
我:「……」
辦公室老師:「……」
那個哭抽的小男孩也被嚇得不輕,張著大嘴忘了哭。
我眼眶倏然一酸。
這小孩兒,是不是以為,道歉就是要跪著啊……
24.
回去的路上,我給他講了好一通道理。
「道歉主要是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真心實意地說對不起。
「而且,錯誤要改正,不然說對不起毫無意義。
「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輕易下跪的,除非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或者不得不下跪的情況……」
我在嘰嘰喳喳,小孩兒雙眼亮晶晶的,彎成小月牙,臉上盡是喜色。
嘿,怪了,被說教還那麼開心。
25.
期末復習階段,我無意間看到了一張 18 分語文卷子。
我震驚得無以復加。
男主,人設是學霸的男主,語文,18 分!
書裏對男主童年描寫不多,都是在大學,女配糾纏男主時,兩人的對話和男主的回憶裏有提及。
所以,男主一年級是不是考過 18 分,無從得知
我從皺皺巴巴的卷子上移開視線,看向背著我寫作業,還偷偷拿眼角覷我的周茂修:
「你數學卷子呢?」
他頓了頓,磨磨蹭蹭又從書包裏扯出另一張皺皺巴巴的卷子遞來。
雖然皺,但紅筆十分顯眼。
83。
還好還好,隻是偏科。
距離期末還有兩個周,要補也補不出什麼了。
我讓他週末兩天,在我家用本子把他能找到的卷子重做一遍,不會的我給他講。
我以為是女媧補天,補些不足,結果是精衛填海。
這不懂,那不懂,這不會,那不會……
我體會到了當老師的痛苦。
期末考試不用想了,寒假來補吧。
考完試我讓他把語文書、數學書拿來了,我從頭給他講。
我爺奶樂呵呵地說:「小春當老師啦,真厲害。」
厲不厲害什麼的不說,這個學生是真不好教。
題目:《憫農》是( )朝詩人( )寫的。
我:「詩題是《憫農》,詩題下麵就寫了詩人和詩人所在的朝代。唐,李紳。唐朝詩人李紳。」
周茂修自信下筆。
我眼睜睜看著他在括號裏寫下了李紳、唐。
我憋住一胸腔的火氣,拿起筆圈了唐字:「這才是朝代,填在第一個空裏,」又圈李紳二字,「這是詩人的名字,詩人,就是寫這首詩的人。填在第二個括號裏。」
周茂修用橡皮擦幹凈錯誤的答案,一筆一畫寫上:李紳、鋤禾日當午。
我:「……」
救命!
速效救心丸!
我需要速效救心丸!
因為這道題,我兩天沒讓他過來補課。
他不配!
狗東西!
期末成績出來,我語文 98,數學 100。周茂修語文 45,數學 85。
我咬咬牙,又鼓起勇氣擔起了補課之責。
也不知道是開竅了還是怎麼的,周茂修學得很快。除了語文偶爾死活不會,其他基本一教就會。
我爸媽回來接我去市裡玩兒,也帶回了我讓買的練習冊、工具書、字帖。
我給周茂修留了許多作業,保證能填滿他的寒假生活。
走的時候,他眼巴巴地看著我,大眼裏全是不舍。
我拍拍他的頭:「我很快回來,我回來給你帶糖和玩具。差不多,你把練習冊做完我就回來了。」
其實我可以不去,但是原主似乎每次放寒暑假都會去她爸爸媽媽身邊待一段時間。
我也不能例外啊。
26.
我給周茂修帶了兩盒摔炮和兩盒旋轉小陀螺。
還有一雙鞋。
「這可是用我的零花錢還有我爸媽給我的獎勵買的。」我強調道。
希望他能記得我所有的好,以後再相見,可以相視一笑,而不是想弄死我。
他端著鞋盒,半天沒有反應。
我俯身看他。
周茂修雙眼緋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鼻頭也紅通通的。
這個模樣的周茂修,讓我跟著心裏堵堵的,喉嚨哽咽。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頭,揉了兩把。
他的頭發很幹凈了,油亮亮的,順滑又松軟。
「新年快樂,周茂修。」
他抿著嘴,半晌才抬眼望我。晶瑩的淚珠從紅紅的眼眶滾落,在腮邊懸懸欲墜。
「謝謝姐姐,姐姐新年快樂。」
如果顏色可以形容人的心情,那我的心情現在是一張潑滿顏色的白布。
亂七八糟。
因他的可憐遭遇而酸楚氣憤,因他的眼淚而難過同情,因他學會照顧自己而滿意驕傲,也因他一聲姐姐而歡喜。
周茂修爸爸過年清醒了一天。
做飯,貼春聯,祭祖,放鞭炮。然後又喝多了。
我帶著周茂修和叔叔家的兒子跟村裏一大群小孩子提著紅燈籠,各家拜年,回來的時候,口袋裏裝滿了好吃的和零零散散的壓歲錢。
我把錢和零食全裝進了周茂修的口袋:「給你,回家過個小肥年。」
「姐姐……」
我推他。
「快走吧,太晚了,明天記得穿新鞋子,穿上新鞋子,開啟新徵程。」
周茂修一步三回頭走了,我拉著小堂弟回家。
小堂弟才五歲,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問我:「姐姐,哥哥不讓我叫你姐姐,那我叫你什麼啊?」
我:「……」
狗東西,大過年的還找抽!
27.
大年初一,周茂修沒有穿他的新鞋子,他說捨不得。
一學期過去了,他腳上的鞋從這雙爛鞋換成那雙破鞋,也沒有見他穿一次新鞋。
這學期他的成績雙百分,可給我驕傲了好一陣。不枉我每天上下學路上讓他背課文背古詩,週末給他講數學。
人拔高了一截,二年級還當上了班長。
這時候的周茂修有一種自強自立的貧困生形象了。
穿的舊衣裳、舊鞋子,但是幹幹凈凈。挺直脊背,平視前方,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為人不卑不亢。頗有貧困家庭裏自強不息的孩子的感覺。
公益廣告要找的就是這樣的人物形象。
可不就是嘛,又要種菜養活自己,又要四處打零工掙糧食,又要保證自己學習不落下。
鄰裡鄰居寬容有善心,都願意喊他做點什麼,再給他一些米啊、面啊、菜的。保全他的尊嚴,又讓他坦坦蕩蕩地活下去。
生活得以維系,隻要躲開他的父親就行。
長大了,跑得更快了,能躲開大多數。
偶爾被打也能找到機會脫身,跑到我家來,我給他抹點碘伏,或者藥酒。
期末了,他滿臉喜色地拿著獎狀來,我抱著他轉了好幾圈。
這哪是他的獎狀啊,這是我的教學成果啊!
平時不及格,期末出大招啊!
我問過他,怎麼平時考成那樣子?
他說:「老師講的聽不懂,姐姐講的能明白。」
行吧,我有當老師的天分。
三年級時,周茂修老師遇見我,說周茂修寫了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姐姐。
她說一看就知道寫的我,而且很感動,看哭了。本來要當範文在班上念的,周茂修一下子沖上講臺,求她不要念,她隻好作罷。最後一個勁兒誇我,說我善良,樂於助人,以後一定前途無量。還說從我身上學到了很多,說幫助人除了拉他出泥潭外,還要給他洗凈身上汙泥的方法,以及不再掉進泥潭的方法。
我的老師也誇我,其他班老師也誇我,校長見了我也誇我。
因為這篇作文,我六年級還被評為市三好學生,其中一條事例就是樂於助人,幫助低年級的同學走出被家暴的陰霾,幫助他得到鄰裡鄉親的資助,幫助他愛上學習獲得優異成績。
我從未想過,我的行為在別人眼中,如此偉大。
28.
我以為隻要等到他親生母親來接他,就萬事大吉了,不是三年級就是四年級。
我沒有想到他爸這麼喪心病狂。
夜半三更,寂靜無聲,乒乒乓乓的打人聲實在是瘆人。
聽到離周茂修不遠的王嬸子喊:「周平!你個砍腦殼的,再打你親兒子就要被你打死了!」
等人們急忙披衣服趕過去,周茂修被捆著手吊在房梁上,赤條條的,滿身青紫暗紅。
已經不省人事了。
虎毒不食子呢!
周平是什麼品種的王八蛋啊!
天氣已經很冷了。
他被吊在這兒,被親生父親這樣虐打,得多絕望啊。
昏過去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
草!
幾個叔伯將周茂修小心放下來,我忙把披上的大睡衣給他裹上。
他渾身冰冷。
白皙皮膚上新傷舊傷,傷痕累累。
我知道他不會死。
但心裏難受,揪扯著疼。
今天臘月二十八了,後天就過年了。別的小孩在家各種優待,就算調皮也因為一句大過年的被放過,周茂修大過年的在家被他爸打得遍體鱗傷。
周茂修被送去醫院了。
肋骨斷了兩根。
小腿骨骨裂。
雙手脫臼。
內臟輕微出血。
周平是什麼人渣!
簡直令人發指!
醫院裏,沒人去照顧周茂修。
說來也怪。
周平家裏沒什麼親戚在村裏,大概是男主身世的設定。
我爺說是幾家人湊的錢。
村裏一個嬸娘在縣城照顧坐月子的媳婦兒,順道給周茂修送飯。
我大年三十去看他,小孩兒一見我,不顧身上的繃帶要下床來。
我連忙走上前去攔,他一把抱住我,渾身顫抖,聲音極低:「姐姐。」
我心裏一陣悶痛,憋回眼淚,輕輕拍撫他的後背。
「沒事了,沒事了,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的。
他過年也不能出院,我給他買了新衣服、新鞋子,還有零食,還給他包了個紅包做壓歲錢。
我走的時候,小孩兒眼淚汪汪但是一臉堅強:「姐姐新年快樂,今年沒法和你去各家各戶拜年啦!姐姐再見。」
周茂修被他媽媽接走了。
挺好的。
遠離渣父,走向新生活。
等大學再遇到,隻要我不去招惹女主,不去招惹他,那小孩兒應該不會像原劇情那樣收拾我了。
而且,換個大學也不錯。
周茂修,希望我們再見時,你已經收獲了幸福。
十年之後,相逢
1.
新的一學期,老樣式的開學典禮。
老樣式的烈烈驕陽。
新生坐得筆直,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激動,滿臉汗水,臉曬得通紅也是精神十足。
老生像是霜打過的茄子,蔫兒了吧唧,半死不活,還有一臉的怨氣和滿身的不耐煩。
我和室友在咒罵著火辣辣的太陽,烤人的熱度,非要九點鐘搞開學典禮的領導,以及剛剛讓不要打傘的大會主持人。
「……大家好,我是新生代表,周茂修……」
像是帶著幽林清泉的涼爽的男聲貿然入耳,我宕機了。
周茂修……
簡直不可思議。
我猛地扭頭看向主席臺。
白襯衣,西裝褲,那個發言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周茂修不是應該和女主在京北大學嗎?
這裏是昆南大學啊
還有,我大三,他不應該高三嗎?
同名同姓?
不是同名同姓。
就是周茂修。
我在教室、寢室不止一次被傳閱關於他的照片、視頻,以及小道消息。
少年身姿已經俊秀挺拔,簡單的連帽米色衛衣和藍色牛仔褲,擋不住出色的容貌和清雋的氣質。
反倒增添了幾分稚嫩。
他的眼睛依然泛冷,是一種沉靜的冷。
那些陰鷙與瘋魔似乎被他藏在了沉靜和冷清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