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大門外。
秦隱一動未動地站在原地,早上的太陽在地上拉出一道筆直修長的影。
沉默許久後,他輕嘆了聲,從大衣口袋裡拿出手機,撥出電話。
“肖叔叔,我是秦隱。……杜老先生的初步判斷是正確的,她的家庭裡有雙相情感障礙遺傳病史。”
“如果方便,那我今天上午去拜訪兩位。”
“麻煩您了,謝謝。”
?
談梨回到P市郊區那棟獨棟別墅裡時,是上午十點。
這棟別墅在這十幾年裡已經翻新過兩次,正門的密碼卻沒換,談梨記得那是母親取的數字,不過她並不懂裡面的意思。
她想談文謙對這串數字了熟於心十幾年,同樣也未必懂。
至於為什麼沒換過,大概他已經忘了這也是那個女人留下來的痕跡了吧。
談梨推門進去時,家裡的幫佣阿姨正疑惑又警惕地走到玄關前。看到門開後露出的談梨,她的表情卻比見了入室搶劫偷盜的都要震驚――
“梨子,你、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石阿姨,”談梨在玄關找了一雙客用的鞋拖,換上以後她挎著貝殼包,淡定走進來,“談文謙在家嗎?我有事想找他。”
石倩芸從震驚裡回神,倒不意外談梨對談文謙的直呼其名:“談先生去公司了,還沒回來。”
談梨不在意地點點頭:“那麻煩您給他去個電話,請他不忙了的時候撥冗回來一趟,我有事和他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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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
“對,”談梨聽出遲疑,停身,“怎麼了?”
“談先生公司這幾天好像有個挺重要的項目,他在親自督進……不過是梨子你的事情,談先生應該會趕回來的。我這就去給他打電話。”
“……”
談梨在原地怔神兩秒,嘲弄地彎了彎唇角,轉身上樓去了。
談文謙到家時,已經差一刻12點了。他匆忙走進玄關,見到迎面的石倩芸:“談梨回來了?還在家嗎?”
“梨子在書房等您。”石倩芸說,“談先生,您要不要先用午餐?梨子剛剛已經吃過了,看起來也不是特別急的樣子……”
“不用準備了。”聽說談梨還在,談文謙那點匆忙的情緒散去,恢復了慣常神態。他把手裡公文包遞給石倩芸,“我公司裡還有事,聽她說完事情就回去了。”
“好的,先生。”
談文謙徑直上到3樓的書房。
房門是半掩著的,談文謙推門進去,剛踩上地板的第一步,就聽見房間裡側的回形沙發後響起談梨的聲音――
“你念念不忘的那個初戀情人,我見到了。”
談文謙腳步一停,皺眉:“你胡說什麼。”
“應雪容。”談梨一字一句地說完名字,起身轉回來,她輕诮一笑,“難道不是嗎?”
談文謙表情一滯:“你怎麼會知道她的?”
“我早就知道她,在你珍藏的相片裡,隻是不知道她叫什麼罷了。”
談文謙擰眉:“你還知道什麼了?”
談梨眼神輕晃了下:“舅舅說,當初你就是和她出軌的。”
“……”
談文謙聽見這句話的那一秒裡,表情裡有一種接近嘲諷的復雜:“他一直那樣認為,原來到今天才告訴你……”
談文謙頓了頓,皺眉看向談梨:“你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
談梨沒說話。
談文謙似乎放松了點。他脫下外套,走向書桌:“我早就說過,我沒有出軌過,哪怕一次――還是在你眼裡,我甚至是個敢做不敢當的小人?”
“但結婚後你遇見過應雪容。就是那場重逢,導致你和喬家和我母親決裂。”
談文謙身影驟停。
他在書房的窗前停住,側過身來,一半臉在陰影裡,顯得神情都有幾分陰沉:“誰跟你說過什麼?喬意鈞,不,他應該不知道……”
低聲的自言後,談文謙擰眉:“應雪容告訴你的?”
談梨的眼底掠過一絲恍然。
如她來時所預料的那樣,這個男人提起應雪容的語氣裡聽不出半點懷念初戀的情意,隻有以為那個女人做了什麼違逆他意願的事情而流露的沉冷不虞。
這樣滿心隻有他自己的男人,當初又怎麼可能在穩定的婚姻裡,隻因為一個初戀情人的出現,就有那樣的轉變?
恍然之後,談梨心裡的那個猜測也愈發逼近真相。
她無聲一笑,慢慢低了頭,長發滑下肩側,把她的臉掩進陰影裡。
“我今天回來的路上才突然想明白,你那樣對喬家、對我母親,不是因為你不愛她……是因為你恨他們。”
談文謙眼神一冷。
談梨輕笑了聲,卻空洞得聽不出情緒:“所以當初重逢,應雪容跟你說了什麼?”
談文謙:“你沒必要知道這些。”
談梨語速加快:“應雪容說自己當初拋棄你其實是被我外公威逼?還是告訴你,你的婚姻本來就是我母親求而不得、不擇手段拆散你們又欺騙隱瞞的一場騙局?”
在沉默裡,談文謙的臉色沉下去,卻沒有一句反駁。
這沉默叫談梨窒息。
十幾秒的時間逝去。
談文謙已經整理好情緒,他沉聲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你沒必要細究。”
“可這是我活到現在的全部!”談梨壓抑的情緒掙扎出來,“對你的恨、對我母親的同情和陰影,我一直抱著這些東西活了十八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些事情原本就建立在一個謊言上?而你明知道實情,卻從沒打算告訴我!”
談文謙額頭青筋一跳:“我說是為了你好!”
談梨眼圈一紅,恨聲道:“我不要這種你以為的為我好!怎麼,你還想我感激你嗎?你以為我知道了真相會反過來同情你??”
談文謙也惱怒:“我沒有指望你理解我。這是喬家和我的事情,你外公做錯了事,他就得付出代價。”
“可你明明有無數種選擇,你卻選了最自私的辦法。你毀了喬意芸一輩子又折磨了我這麼多年,看見我慢慢變成像她一樣的瘋子――你舒服了?你報復的快感得到了?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是嗎?”
“談梨!”
在話尾聲,談文謙重重地拍在書桌上。他終於失掉了全部的成熟和冷靜理智,臉色鐵青地瞪著女孩:“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也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骨肉,我不可能傷害你!”
“……是嗎。”
談梨微微仰頭,她眼底閃著淚,隻覺得眼前這個是她父親的男人,悲憫可笑。
而她作為這場幾十年悲劇鬧劇的“結果”,也同樣。
談梨轉身,僵著步伐邁出第一步,然後第二步,第三第四……
她逃一樣地加快速度,走向書房門。
談文謙回神,急忙轉身:“談梨你去哪兒!”
“你別管。”
“我――”
“你也不配。”
女孩的聲音空洞而冷漠。
最後一個字落下,書房的門怦然關合。
幾秒後,談文謙頹然地坐進身後的椅子裡。
?
秦隱拜訪完肖一炀小叔家那位臨床心理學專家,是在回家的私家車上接到那通陌生電話的。
他的號碼在班級信息那裡留過,後來大概是被班長走漏,屢屢收到一些性別不定的陌生人的來電或者信息。奇異程度足以令人感慨“物種”多樣性的豐富。
所以對於沒有記錄和備注的陌生來單,秦隱往往不接。
但今天,在他拇指指腹幾乎落上紅色的掛斷圓圈時,秦隱的心跳莫名地抖了一拍。
就好像,某種不要他掛斷的預感。
秦隱停頓兩秒,手指點到綠色圓圈上。
一接起電話,入耳就是個急得快哭了的陌生女聲:“你你你是秦隱嗎?”
“是。”
“我是盛喃,就是梨子、就是談梨的朋友!談梨她現在在你那兒嗎?”“……”
秦隱停了兩秒,從柔軟的真皮座椅前直身,他皺眉沉聲:“我不在學校,談梨怎麼了?”
“就是、就是,”盛喃顫不成聲,“就是談梨剛剛給我發了幾條消息,她好像出什麼事了情緒很不對,但我打電話給她她怎麼也不接!”
“――!”
秦隱心裡驀地一沉。
他僵了幾秒,抬頭朝向駕駛座:“尹叔,改去學校。”
“啊?”司機一愣,“不回家了?可先生和太太還在家裡等……”
“我之後和他們解釋!”
司機嚇了一跳。
他在秦家開了十幾年的車,看慣了秦隱少年老成、冷淡疏離的模樣,這還是頭一回見這位小少爺這樣驚到失色的反應。
司機沒敢耽擱,找了最近的調頭路口,卡著限速線一路飛馳向F大。
車裡,說到一半的盛喃終於忍不住哭起來。
“梨子媽媽就有躁鬱症的,我聽說這個病遺傳率特別大……梨子以前症狀很輕,躁狂期抑鬱期都不明顯……最、最多就是跑去給Liar刷過幾十萬的禮物……我以為這沒什麼,她抑鬱最厲害那時候就是因為Liar走出來的,我我沒想到她會加重……”
秦隱的眼神僵住。
一兩秒後,他聲音低澀:“談梨當初給Liar刷一周禮物要告白,是躁狂期發作?”
【……你可以觀察她日常裡是否有異於平時的行為,比如突然的健談,無目的思維散發,不計後果沒有節制的瘋狂購物行為……】
【讓她去玩‘夢魘’,夢裡什麼都有。】
“――”
秦隱左手驀地握拳,淡藍色血管在冷白的手背上綻起,傷病激起的疼痛傳回大腦,然而他像沒有察覺。
他的心也被無形的手攥住了,疼得他眼前一陣發暗。
等那恍惚過去,盛喃的哭聲重新傳進意識裡:“我買機票了,我已經在路上了,但我現在回不去……她一定在宿舍、或者網吧、嗚…她不去別的地方她也沒有朋友的……你一定要找到她啊,求求你了秦隱你一定要找到她……”
“我會。”
秦隱字字如楔。
周日,下午3點,正是校園裡學生最多的時候。
秦隱在無數震驚的目光裡下車,脫掉大衣扔進車裡,一路跑進校園。
他沒去宿舍也沒去網吧,他直奔學校西南角的那棟舊樓。
在頂層的最後半層臺階前停下,他緊皺起眉看著那扇破舊的鐵門――
門是鎖著的。
秦隱目光一顫。隱忍的情緒翻滾起來,但被他一點點克制壓回。秦隱深吸了口氣,平復呼吸,轉身準備下樓。
但就在他邁下第一節臺階前,他心裡驀地一動。
秦隱停下,回身。
他目光落向長廊盡頭。
那裡有間教室。
門是半開著的。
?
談梨晃著腳尖,坐在窗邊。
這棟老樓真的挺好的,安靜,無人,門鎖好撬,沒有防護網,不耽誤她欣賞風景。就連盡頭的教室側窗對著的也是高聳的樹,枯黃還未落的葉子搖搖欲墜地掛在枝頭,把陰沉的天割得七零八碎。
除了腳底下。
談梨搭在一起的腳尖分開,看了看隔著三四層樓的地面――雜草叢生,隱隱還有些被時間腐化過的垃圾。
味道肯定不太好。
談梨收回目光,懶洋洋地靠到水泥窗臺鑲嵌的老式金屬窗框上。
腳尖又晃了幾下,她側了側頭,看向被她放在旁邊那頁玻璃窗裡面的貝殼包。包被她打開了,裡面的東西亂七八糟地倒在窗臺上。
兩三個五顏六色的金屬盒子,是被她吃光的壓片糖。
低血糖會眩暈,不知道一下子吃這麼多,高血糖會怎樣。
會有糖中毒什麼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