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頭望著他。
「你既然嫁給了我,你娘也算我半個親人,跪一跪合情合理。也算是,彌補些遺憾……」秦端跪得筆直,刀削般的側臉被燭火暈出層暖黃的毛圈,看上去多了些溫柔。
「我娘是青樓花魁,懷孕時去找我爹被趕了出來。我四歲那年她就病逝了,遺體被扔去亂葬崗,我連她的屍骨在哪兒都不知道。之後老鴇就讓我在青樓裏翻筋鬥逗趣,六歲那年有個老太監常來喝花酒。
老鴇養個男孩賺不了什麼錢,把我半賣半送給老太監,收了他五兩銀子。」
說這些時,秦端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我聽著,心揪地難受,一陣接一陣地疼,「你知道你爹是誰嗎?有沒有試著去找他?」
秦端點點頭,「知道,京城一個廢物紈絝。我娘在他們眼中隻是個貪財青樓女,人盡可夫,他們不會承認我的血統,說不定還會嫌我敗壞名聲除掉我。」
「那,老太監對你好嗎?」
「他認我當了幹兒子,送我進宮。但他心理扭曲,有半點不快就發泄在我一個無力反抗的孩子身上,幾次把我打得失血昏死過去,小傷更不用提。但有時他又會給我好吃的,抱著我哭,說自己一個閹人無依無靠很可憐。」
「直到我十五歲那年,他喝醉了酒拿鞭子抽我,我反抗時推了一把,他撞到桌角,死了。他是我殺的第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對我究竟算不算得上好;我隻知道,在他身邊我從來都沒快樂過。」
我沉默不語,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夠苦,秦端竟活得比我更可悲可憐。
在其他少年喝酒鬥雞,鮮衣怒馬的時候,秦端卻拖著殘破的身軀艱難求生。公子身,奈何坎坷命。
「扶雲。」秦端喚我的名字,我看著他,他眼睛裏有燭光。
「八年前,是我唯一一次被人維護。謝謝你救我,也謝你陪了我一夜。」
「你,你知道?」
「我又不傻。」秦端一臉理所當然,轉而眼神有些閃躲,「你睡著後,我透過燭火看了你一晚。那時候我在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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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誇了有點不好意思。我抓了抓衣角,「騙人,華貴妃安貴妃很漂亮啊,宮裏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美人……」
「不如你好看。」
我繼續捏著衣角,想起來,「既然你知道我救過你,你成親那晚還對我那麼兇?還……」還拿一堆東西嚇唬人。
「我沒想兇你,是你自己一會兒要殺人一會要自盡,我一時生氣。」
秦端看向我,發現我用看變態的眼神瞅著他。他意識到了是什麼,面色微紅,不知是不是急的,「那些玩意兒不是我放的,是小德子。我第二天就罰他了。」
他這麼直白說出來,我有些尷尬,沒法接話。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想過要欺負你。」秦端嘆了口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扶雲,你娘去了,我能明白你的難過。語言蒼白無力,你在宮裏浸染多年,想必也不會輕信。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你在這世上不是一無所有。」
「你還有我。」
「隻要我活著一日,就護著你一日。」
我鼻頭一酸,眼淚忍不住落下,繼而撲在地上號啕大哭,好似攢了多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爆發。
這些年除了我娘,從沒人問我過得辛不辛苦,可我隻能騙她說我很好。活這麼大也從沒有人說過要護著我。
我什麼都能扛過去,卻因秦端的一句話潰不成軍。
9
秦端在京郊買了塊風水寶地安葬我娘,還在京城寺廟中給我娘和弟弟立了牌位。頭七那天,我去上香,回來路上就被綁了。很傳統樸素的麻布袋子套頭加蒙面黑衣人套餐。
我早知道跟著富貴人家多少有點風險,隻是沒料綁架會來得這麼快。再說,綁匪綁架前就不能先打聽打聽,我對於秦端不見得多值錢,他們有這工夫,不如直接搶劫錢莊。
我頭上套的袋子被扯下時,為首的劫匪也揭下了面巾。
這人我認識,還是個老熟人。
「靖王爺,您這是唱的哪出?」
綁架就綁架,別動手啊。靖王爺二話不說先抱住了我。
「扶風,終於見到你了。」他放開我,看上去很是激動,「我聽說皇後把你賜給了秦端那閹豎,就立刻趕來,昨天才進京。虎落平陽被犬欺,父皇現在病了,我母妃稍微失勢,他們就敢如此,欺人太甚。」
靖王爺長得和安貴妃足有七八分相似,男生女相,妖孽異常。
有個好看的娘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看他和秦端的臉就知道。
不同的是,靖王爺的性子舉動,一看就是被寵愛著長大的。不像秦端,眉眼裏總帶著淡淡的陰鷙倔強 ,怎麼藏都藏不住。
靖王爺此刻氣得眼角發紅,真叫一個我見猶憐。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非常慈愛,「你來綁架我,安貴妃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沒來得及說……說了她也不會同意吧。」靖王爺煩躁地拍掉我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我當孩子哄。」
我嘆口氣,靖王爺性子沖動,這些年一點沒長進。
「扶風,你跟我走吧。兩年前我說過要娶你你不聽,如今才生出這些禍端。今天機會難得,老天都幫我們。跟我走,我將你藏去南方,從此以後秦端再也找不到你,我們就能長長久久在一起了。」
靖王爺眼中透著雀躍,信心滿滿。兩年前他的確說過這話,我以小孩子胡言亂語擋了回去,並警告他不準跟安貴妃提,否則我輕則被逐出宮門,重則死翹翹。
我不否認他有這樣的能力,藏個人,對於一個王公貴族算不得難事,何況他如今有了自己封地和兵馬。
隻是……我對靖王爺行了禮,「奴婢不走。王爺的好意,奴婢心領了。」
靖王爺的笑容漸漸凝固。
「為什麼?」他握住我的雙肩,「難不成你就打算一直困在個閹狗身邊?那可是秦端,殺人不眨眼的秦端。你可知後宮朝堂中,他殺了多少人?你別忘了你是我的人,你從來都跟他勢不兩立。」
「我知道。」
「那是為什麼?因為他秦端有權有勢一手遮天?」靖王爺輕笑,「你別傻了,秦端暫時是個權宦,可好日子總有到頭的一天,長久不得,多得是人要取他的狗命。扶風,你若想要富貴生活,我完全可以給你更好的。」
小巷外漸漸有錦衣衛穿梭,應當是秦端發現了我被劫走。
「別說了,你先離開這裏,被抓到他剛好找到對付你的理由。」
我催促靖王爺離開。
「你——行,我先走。我給你三天考慮,三天後西市胭脂鋪,若你答應離開,就黃昏前到那裏,自會有人接應。」
說完,靖王爺帶人離去。
我滿心忐忑地回到了督公府。
10
離開還是留下,這是個問題。
生活平凡依舊,秦端除了我被綁那天從宮裏趕回來看我,之後又是照常忙碌。我們的見面,止步於每天早上一頓飯,晚上一頓飯。
但據碧桃說,自我進府後,秦端回來得已經算頻繁了。他在宮裏有住處,以前不常回督公府吃飯,有時忙起來,十天半月不見蹤跡都是常有的。
這幾天太陽好,府裏藏了不少書籍,都趁機拿出來曬曬。我隨意翻看翻看,有本詩集引起了我的注意。
詩集封面很破舊,裏面的字跡很熟悉——分明,就是我的字。
我寫得一手好字,早年在宮裏靠賣字賺過外快。宮裏不識字的僕役大有人在,給他們寫寫家書回回信,二三十文一封,也能賺點錢。
這本詩集是哪個朋友幫我接的活兒,要求簡單,就是選些我認為好的詩詞歌賦抄下來,是個簡單的美差。因此,時間雖久,我卻還記得個大概。
我不相信有這麼多巧合。
套話是宮裏生存必備技巧之一,難不倒本姑姑。
三天過得極快,轉眼到了約定當日。
今天秦端破天荒午時回了家,印象中這是我們一次同用午膳。
「督公,睡過午覺我想出去逛逛,買些東西,可以嗎?」我試著問秦端。雖然他說過我可以出府,但我不敢輕易以主人自居,尤其是沒進府多久就發生過綁架這檔子麻煩事。
不知是多心還是眼花,我感覺秦端盛湯的動作頓了下。
他點了點頭,把湯放在我前邊兒。
「扶雲。」
「嗯?」我捧著湯碗,看他。
秦端每次念我的名字,都讓我覺得這個名字格外溫暖動聽。
「多穿點衣裳,外面冷,這幾天降溫了。」
「好。」我笑了笑,但心裏忽然就堵得有些發疼。
秦端沒再多說什麼,道句尋常的「慢用」,自己便離席去了竹苑。
他不就是這麼個人嗎?
除了守靈那晚,不知是出於安慰,我還是懷念他自己的娘,跟我簡略回顧了下他的前半生蹉跎歲月,其他時間言語依然少得可憐。
我望著一桌色香味美的飯菜,失了胃口。
下午出門時,我隻帶了碧桃含巧兩個,黃昏中的都城很美。隆冬之際,紅磚綠瓦上都覆蓋了厚厚一層雪,赤紅霞光為整座城鍍了金。
胭脂鋪就在不遠處的橋頭,隻要我走進去,我就能斬斷過去。
隻要走進去,我可以不再是宮女柳扶風,不再是被眾人嘲笑的太監之妻。
11
回到梅苑時,梅苑燈火通明,映照著白雪紅梅。
下人說,督公在裏面,不準任何人進去打擾。
「滾!」
我推開門,一個酒杯砸我腿上,上好的夜光杯,就這麼碎了。自從進府,我還沒見過秦端發脾氣的模樣。
我彎腰揉揉腿,往裏走。
秦端今日著了一身銀色衣裳,比平日更顯溫潤。
他本是側對著門,聽到動靜不對,他頭轉了過來。也不知他喝了多少,此時面色微醺,眼神倒還清明,在看到我那一刻,目光灼灼。
「是你……」他定定望著我,似乎在確認,「你怎麼回來了?」
「督公大人說笑了,不回梅苑,我還能去哪裡?」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
「你早就知道上次劫持我的認識是靖王爺,也知道他要帶我走,否則剛出過事,你不可能允許我僅帶兩個丫鬟就出門。東廠本就是情報機構,你半天工夫不到就能查清柳府家事,何況靖王爺動靜那麼大。我說的,對不對?」
「我給了你離開機會,為什麼不走?」秦端沒在意我說的話,反而問我。
「在我回答前,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好好回答,不準騙我。」
我拿過秦端手裏的酒,放在一邊兒。
「好。」秦端點頭,答應得爽快。
「前些年,你託人讓我幫忙抄了本詩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