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是秦端的幹兒子,年紀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在內務府做事,平時跟在秦端身邊伺候,宮裏都得尊稱聲德公公。
秦端一身黑色大氅,暖黃的燭光映照著他,也沒能減少半點清冷。
二十歲的秦端臉上還有些肉,帶著少年氣;現在的他面龐消瘦了些,五官出落得更精緻硬朗。
他不笑時,殺氣騰騰的;笑了,可能是真要殺人了。
我親眼見過秦端殺人,在他剛掌管司禮監的時候,距離安貴妃罰跪他也就一年左右。
他年紀輕輕走上高位,多的是人不服氣,宮裏老人誰還沒幾個狗腿子,常給他挑挑事。後來,有個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錯處,他殺雞儆猴。按照宮中規矩,處死宮人常用杖斃、絞殺等刑罰,沒那麼見血。
但那一次,秦端偏偏在浣衣局門口召集了大批高位階宮人,帶著眾人慢悠悠欣賞。打了三十板子後,他親自上去,掏出匕首,一刃割喉,血飆了三丈遠。
很不巧,那天我雖沒受邀,卻託安貴妃那個龜毛性格的福,剛好去替浣衣局交代洗衣要用茉莉味香粉。就這樣,我在一個極佳的位置,近距離觀看了秦端殺人。
耳聞和眼見是截然不同的體驗。
我從不知血可以飆那麼遠,也不知原來秦端殺人時能那麼淡定,頂著一臉血珠,輕舔了下匕首。
「他不服刑罰,妄圖行刺,咱家迫不得已盡了本分。以後,可希望少出現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鴉雀無聲。
我大半個人都掩在晾曬的床單後,很不幸,在他回頭時,來了個對視。當時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腿軟,想跪,跪下叫爸爸都行。
這也是之後我每次聽到他名字,或看到他時的第一想法。
也不能怪我沒出息,他長得漂亮,照理說該是有很多小宮女喜歡,想結成對食。安貴妃宮裏那些小宮女們,之前還羨慕我能摑他臉,起碼摸到了也是賺,但殺人那件事當晚,她們就都來抱了抱我,送了不少小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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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她們是在為我提前送終。
越想越怕,不能再想了,再想又得腿肚子發軟。
秦端走過來,我行了禮,跟在他身後進府。他自顧脫了大氅,扔給小德子,上桌用膳。我本打算布菜,他道:「你不是下人,不需要做這些。」
我聞言一愣,頓時站在那兒,有點尷尬。
小德子挺機靈,見狀,忙迎上來,拉我坐下,笑道:「姑姑坐下吃飯,這些事奴才們做才是,哪兒勞煩您親自指教。」說罷,麻利布菜伺候。
桌旁圍繞著五個下人,卻跟沒人存在般,一頓晚飯生生吃出濃濃的陰間氣氛。
我自然是不敢多言,緊緊張張,吃著面前的菜,沒心情體會味道。
「咳咳咳——」
我突然掐著脖子猛烈咳嗽起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最不想整出動靜的時候,我,安貴妃手下最聰慧的宮女,被魚刺卡了喉嚨。
混亂中,我聽見秦端大聲嚷了兩句,身子便被人緊緊箍住。然後,秦端捏著我鼻子,一大海碗老陳醋,灌了進去。
那場景,此生難忘。若不是酸得要命,他那副模樣說不是毒殺我死都不信。
他一放開我,我就按著胸口猛咳,直想吐——我這輩子的醋都吃到了盡頭。
「你——你——」你半天我也說不出下文,罵又不敢罵,說又不能說。
「還能吼這麼大聲,問題不大。」秦端接過含巧遞過的帕子擦手,面上的笑三分散漫,三分不羈,四分嘲諷,「都說扶風姑姑為人聰慧,行止得體。依我看,全靠安貴妃襯託,矮個兒裏邊拔將軍。」
秦端擦完手,把帕子放在桌上,「我吃完了,你慢用。來人,把魚撤了。若明天傳出姑姑吃魚卡死了,督公府可丟不起這人。」聽聲音,他心情頗好。
這人的兩瓣唇是開過光還是淬過毒,八年前摑什麼臉,合該把他這張嘴給打爛了才是。
人都氣成河豚了還吃個鬼。我回到梅苑,坐床上生悶氣,胃裏喉嚨裏都泛酸。
半個時辰後碧桃來了,端了個小託盤。
「姑姑,你晚上吃的太少。這裏有芋泥糕和燕窩雪蛤粥,您看著吃點兒。即使吃不下,魚刺傷了喉嚨,喝點東西潤潤也好。」
任她訓練有素,我也看得出她是憋著笑的。
我喝了那麼多醋,嘴巴裏正難受,喝點粥很是受用。
我想到一事,問碧桃道:「督公現在有空嗎?我有點事想同他說。」
「老爺這會兒在書房。」
「哦,那算了。」我訕訕放棄,「他忙著,我就不叨擾了。」
「姑姑稍候,待奴婢去問問再回話。」
說罷,碧桃就去了,沒一會兒便回到梅苑,帶我去見秦端。碧桃領我到書房門口,就不再前行,我敲了敲門。
「進來。」秦端的聲音在冬夜裏格外清朗。
我推門進去,書房裏隻有他一人,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桌案上擺放著公文奏章之類,我可不敢窺視。
「你站得老遠,是怕我對你如何?」秦端抬眸看了我一眼,他猜到我的心思,關上公文,「現在可以過來了,有事就說。」
我走過去,他坐著,我站著,感覺自己氣勢上就比昨晚強多了。
「我娘這幾年身體不太好,宮女一年隻能出宮一次。明天是新婚第三天,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可以嗎?」
「府裏並沒人禁止你出門。不過,」秦端轉了轉手上的毛筆,動作絲滑,一個男人,手指修長,比安貴妃的還精緻,「你嫁了個太監,歸寧回去看你娘,就不怕她一氣之下病得更重?」
「不會的,我娘也是下人出身,她——」我一時心急脫口而出,反應過來慌忙咳了兩下掩飾,「我是說,我娘平時待下人很好,況且督公身份尊貴,她斷然不會這麼想。」
秦端點點頭,表示同意。
「謝謝。」我捏著衣角,乾巴巴道聲謝,不知道再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唉,好難。
或許真是秦端說的那樣,不是我聰明,而是安貴妃蠢,什麼都寫在臉上。遇上陰晴不定,惜字如金的秦端,對不起,此人超綱,這道題我不會做。
「你還站在這兒,今晚是打算同我一起睡嗎?」
「沒沒沒——」我腦子裏閃過各種道具,嗡嗡的,連忙擺手,落荒而逃。柳扶風啊柳扶風,你越來越有出息了。
「扶風。」
「嗯?」我轉過身停下。
「我說過,你不是督公府的下人。你在這裏用不著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燭火跳動,秦端長長的睫毛灑下倒影,像隨時要振翅而飛的蝴蝶,「你穿這件裙子,很漂亮。」
這心臟漏跳一拍的感覺……我莫不是年紀輕輕就患了心梗?
5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腦子裏全是秦端。我在宮裏這麼多年,怕他怕進了骨子裏。
目睹殺人那天,我是抖著回到安貴妃宮裏的,夜裏就發了高燒,連燒三天加做噩夢,差點被一套送走。之後隻要能避開秦端,我哪怕繞皇宮一圈都在所不惜。避不開,見了他,我又得裝出正常的模樣,擔心過於害怕引起他注意,反倒多生事端。
我想低調,偏偏安貴妃的性格配不上她的封號「安」,天天想搞事。上船容易下船難,因安貴妃,我早已得罪不少人,如果再失去她的寵愛,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安貴妃再不濟還有個兒子靖王爺,有孩子,就硬氣。
能怎麼辦?繼續做唄。
三年又三年,我是撒過珠子下過藥,碰上和華貴妃有關的,避重就輕,能敷衍就敷衍,因此我沒少挨罰,偶爾頂著張腫臉穿梭,拉低全皇宮平均顏值。
我真不是什麼好人,欺軟怕硬,陽奉陰違。
在宮裏這麼多年,我整個人都活得無比扭曲,老陰陽人算什麼,沒變態就是我品質好到萬裏挑一。
我時常羨慕安貴妃懷裏那隻小京巴,什麼都不用做,吃吃睡睡就能無條件得到安貴妃的寵愛。
直到它莫名其妙沖撞了老皇帝,被一鍋燉了。
我常常給它洗澡梳毛,明明它很乖的。
嫁來前一晚,華貴妃賜了我一根金簪,鈍頭的,她考慮得挺周到。我找了塊磨刀石磨了一整晚,給磨出個尖尖,天亮時本想紮進脖子自我了斷。
但想到肯定挺疼,又想到我死了我娘徹底無依無靠,我就挪了挪,把簪子紮進它該去的發髻上了。
我怕疼又怕死,想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拔出那根簪子對著秦端,是我失了理智的舉動,我隻是害怕自己生不如死。
想太多的結果就是一夜無眠,第二天頂著倆熊貓眼。
「扶風姑姑挺勤奮,早起畫了個煙燻妝。」我到竹苑時,秦端已經洗漱完了,他看著我,「不過這個妝容早就過時了,宮裏最近流行桃花妝。」
嘁,一大早就涮我。什麼桃花妝,本姑姑倒挺想打你個桃花朵朵開。
我取過秦端的衣裳,伺候他穿,盡量溫柔道:「督公莫見怪,奴婢能回家探親,夜裏太高興就沒怎麼睡著。故面色不佳,起得也晚了些。明日我會早些過來。」
我同安貴妃差不多高,平時伺候她挺容易,秦端比我高了大半個頭,替他穿衣裳就不大順當。
秦端接過衣裳自己穿上。突然,他彎腰湊到我跟前,極近,我倆對視著,他呼出的熱氣掃得我癢癢的,「事不過三,我說最後一次。你不是下人,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也不需要稱奴稱婢。再犯,就要罰了。」
他呼出的氣息帶有竹鹽的味道,明明很清新,我卻有點暈。
自打進了督公府,不是頭暈就是心跳。我若有朝一日英年早逝,必定拜秦端所賜。
「走吧,用早膳。」
他笑了。
唉,我再一次嘆服於他的美貌——這麼個心狠手辣的反社會權宦,偏偏配上鬼斧神工的一張臉,任誰看久了三觀都得跟著五官私奔,難怪華貴妃喜歡他。
不知道華貴妃和他有沒有一腿啊,雖然他少了條腿。老皇帝會不會和他有一腿啊,不然為什麼他爬得格外快?歷史上的分桃斷袖並不少見。
天,我到底在亂想些什麼鬼……一大早這麼編排人家,我不正常,我有罪。
我心虛且羞愧地低下了頭。
見我低下頭,秦端也不再逗我,他站直了,對鏡理理褶子。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我在宮裏怎麼就沒幾次見過他心情好。管他的,心情好就好,他心情越好,我命越長。
早上有陽光,氛圍沒昨晚那麼陰間。我默默喝粥,粥是個好東西,不會噎住,也不會卡喉嚨。
「你收拾好隨時過去,我宮裏還有事,今日就不一同前往了。」秦端吃相動作挺優雅,速度卻快,這會兒已經拿帕子擦嘴角。
「好。」我也沒想你同去。
他沒再說什麼,起身走人。我起身說了句「恭送督公」,又坐回去吃。
他一走,我的胃口頓時就變好了。督公府的菜色是真不錯,一個一個小籠子,數量少,花樣多。宮裏有位南方來的妃子,我曾伺候安貴妃同她吃點心,所以見過這種早茶,當時就饞得不行。
吃完飯,碧桃含巧同我去柳府。我隻準備了一箱銀錢,打算給家中下人。沒想到那倆丫頭裝了滿滿兩車東西,說是秦端吩咐的。
是我考慮不周,督公府的確得要點臉面,秦端不缺這仨瓜倆棗。
督公府離皇宮不算遠,這一片寸金寸土,住的全是達官顯貴。柳家還沒這麼誇張,隻住在京郊。
我爹原是個知縣,我進宮後慢慢取得安貴妃寵愛,就靠著這說不上關系的關系,我爹背地裏花了不少錢,巴結靖王爺背後那些官員,竟真讓他爬進了京城,混到了工部郎中,好歹成了京官。
進了京城,資源就是好,他的女兒柳扶雲順利嫁給京中官二代。好女婿前年考了榜眼,如今在翰林院做編修。
幸福美滿柳家人。
想著,馬車就到了柳府,我看著那倆字,觀感還不如督公府。對於督公府,我是害怕;而對於柳府,我是發自內心的深惡痛絕,不願稱之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