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正是京城青年男女們賞花踏青,赴一場好春的時節,然而遠在中州千裡之外,西北境中,依然是個冰天凍地,銀裝素裹的國度,在這白茫茫一望無際的雪地上,朝陽公主的送嫁隊伍,如一條灰樸樸的毛蟲,慢吞吞蠕動著。
車輪艱難在雪中滾過,留下深深的車轍,隊伍中最精致的馬車,無疑就是朝陽公主的鸞輿,然此時大車裡,卻彌漫著濃濃的藥味。
“公主,該喝藥了。”
大車分內外兩間,朝陽公主身邊的大宮女秋華小心護住手中的玉藥碗,在內間門外請示,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中,想要熬好一盅藥並不容易,她為此親自在爐子前守了一個上午,隻願公主服了藥後能有所好轉。
“端過來吧。”車內傳來兩聲低咳,說話人的嗓音虛軟無力。
秋華聽了,卻眼前一亮,忙應了聲,小心翼翼掀開帳簾——自公主久病難愈,精氣神便一日比一日低迷,從三日前開始,已經拒絕進藥,隨行之人急得團團轉,卻無可奈何,眼見公主日漸虛弱,眾人的心也跟著往下沉。他們是公主陪嫁,若公主不幸生了什麼意外,他們的下場可以想象。
帳簾掀起,為車內帶去幾分亮光,凜冽的北風也驅散了其中沉悶之氣。秋華以為公主還如前幾日一般臥在錦被之中,不想她竟有力氣坐起來,此時正透過帳簾縫隙往外望。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即使久病憔悴,亦難掩傾國傾城的風華。
誰都知道朝陽公主貌美無雙,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是大昭朝最鮮豔的牡丹。但即使這樣又如何?一旦異族來犯,邊境告急,高貴如公主,也不得不辭別父母,背井離鄉,舍己一身,換萬民安康。
連日趕路,思鄉離愁,加上對未卜前途的憂慮,車隊離京後沒多久,朝陽公主就染上風寒,纏綿病榻至今。本也不至於喪命,三日前,北狄傳來消息,月餘前王庭動蕩,汗王暴斃,王弟成了新王。
得知此事後,護送朝陽公主的北狄將領,故意在鑾輿外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原來這些蠻族與中州不同,竟有兄死弟及,父死子繼的荒唐習俗,前汗王暴斃之後,朝陽公主的和親對象變成了新王。
《禮記》有雲:“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
且不說公主自小熟讀詩書禮儀,就是尋常女子也難以接受此事,羞憤氣急之下,病得越發嚴重,連藥也喝不進去,最終於昨晚夜間香消玉殒。
眼下的朝陽公主,內裡是姜芮的芯子,她得了公主身份,作為交換,需完成她的遺願:替她和親,求兩國交好,邊境安寧。
姜芮在這個世界的目標,正是北狄新王。
“公主?”見她怔怔出神,秋華不自覺也屏住呼吸,唯恐將她驚醒,可藥再不喝就該涼了,她又不得不出聲。
Advertisement
姜芮收回視線,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有她調理這副身體,自然比什麼藥都管用,但她不能無緣無故好轉,所以還得喝幾口藥做做樣子。
秋華見她願意喝藥,更加欣喜,忙從精致的食盒裡拈了顆蜜餞,遞到她嘴邊,“公主清清苦味。”
姜芮張嘴含住,道:“現在到了哪裡?”
“已過了庸州。”秋華斟酌著回答。
庸州是大昭朝最西北邊關的一座城,一旦出了庸州,再往北就是北狄境內,離故土越來越遠。
姜芮不是真正的昭陽公主,對此沒什麼感觸,她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如今護送公主出嫁的分為兩撥人,一撥是大昭朝送嫁隊伍,一波是北狄迎親隊伍,一旦到了北狄王庭,大昭的人就會離開,到那時候,她這個公主才算真正陷入四面無依的境地。
可就算現在她身有倚仗,北狄區區一個小將領也敢在她面前放肆無禮,生生將朝陽公主氣得丟了性命。說來說去,不過是大昭太過軟弱,要靠得女子和親才能換來和平,如此卑顏屈膝,沒有血性,怎麼能夠得到尊重。
姜芮可以想象,就算朝陽公主留了一條性命到王庭,以她素來柔順平和的性情,在那樣的虎狼之地,隻怕也活不長久。
所以這一次,她準備改一改脾性了,一昧的溫順柔和,以她的本事,自然也能夠在北狄生存,但要是能夠活得更容易,更加肆意張揚,為何要委屈自己呢?
至於公主性情大變會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想來大病一場這個理由,足夠糊弄許多人了,至於那些仍然心中存疑的,以她如今的身份,除了北狄汗王,誰還有資格質問?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女主這個世界準備走又美又傲又嬌路線,蘇死人不償命,雷這個的小天使注意呀~
第159章 異族蠻王02
越往北走,越不見人煙。
春神終於眷顧了這片土地,凍了一個冬天的雪慢慢開始融化,然而對於車隊來說,這並不是好消息,雪化後泥濘的地面讓前行更加困難,時常有車輪陷入泥坑中,數匹馬拉不動的狀況。
即使這樣艱難,大昭送嫁一行人的心卻比前一陣松快許多,因為一直纏綿病榻的公主,身體日漸好了起來。於他們而言,朝陽公主就是主心骨。
姜芮這幾天在學北狄語言,她的吸收速度相當快,不過數日已經學會了日常對話,連教她的使臣都驚嘆不已。
這日傍晚,車隊在一處湖泊邊安營。
連日晴天,氣溫回暖,路上的雪終於化幹淨了,綠色的嫩草毛茸茸鑽出地面,碧綠的草地,蔚藍的湖泊,這是他們走了這麼多時日,除了黃沙與白雪外,難得見到的美景。
姜芮更衣梳妝,帶上帷帽,打算下車透透氣。
秋華在一旁欲言又止。他們從京都出發,已經走了一個多月,其間除了下榻驛站,這是公主第一次主動提出下車。
公主願意出去走動走動,她自然高興,悶在車中那麼久,就是好好的人也要悶病了,何況公主大病初愈。
可她又擔心,下了車會不會遇上那些無理的北狄人,公主身體才好,可經不起那些蠻夷衝撞。
穿戴完畢,姜芮對著銅鏡左右照了照。
即便經歷那麼多世界,見過那麼多美人,初次見到朝陽公主這張臉,依舊讓人覺得驚豔。
姜芮原以為自己並不是看臉的人,然而此時腦中卻也浮現出一句話:長得好的人,有資格任性。
“把我的金鞭拿來。”她吩咐。
“是。”秋華下意識應下,而後才反應過來,遲疑道:“公主要金鞭做什麼?”
那鞭子是北狄送來的聘禮之一,跟一把金匕首湊成一對,以往公主是看也不看的。
姜芮放下帷帽偏偏頭,串在帽子邊緣的珠子跟著她的動作晃動,“還能做什麼?要是遇上不長眼的人,隻好用鞭子讓他們開開眼。”
秋華輕吸一口氣,她當然聽出了公主話中的意思,這幾天公主身體好轉,她欣慰之餘,也察覺出公主似乎有些轉了性,眼下看,那並不是錯覺,不過她並沒有多說,隻恭恭敬敬找出金鞭呈上。
正是安灶做飯的時間,北狄人與大昭人徑渭分明。
姜芮下了車,身後跟著幾名隨從,慢慢走到湖邊。
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在草原盡頭,火紅的夕陽正緩緩下沉,霞光染紅了天空和湖水。
在大昭,很難見到這樣的景象,秋華與幾名宮女內侍小聲驚嘆著。
但寧靜的氛圍很快被一陣馬蹄聲打破,秋華警惕回頭看了一眼,而後靠近姜芮身邊,小聲道:“公主,是那個北狄將軍。”
雖然言語不通,但他們仍記得,這陣子以來北狄人傲慢無禮的模樣,內侍們雖然依舊低著頭,卻靠得更攏了些,無聲中把姜芮簇擁在中間。
姜芮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鞭子有一下沒一下在手中輕磕。
馬蹄聲越來越近,忽的從後方飛過來一顆石頭,噗通丟進湖裡,濺起不小的水花。
“你!”秋華立刻轉身,怒目而視。
巴音歪歪靠在馬上,居高臨下,眼底帶著幾分鄙夷,口中說道:“嚇到了尊貴的公主,真叫人惶恐啊。”
其餘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可看他的神情也知並非是道歉的話,秋華等人氣得漲紅了臉。
“你見到我,為什麼不下來行禮?”
巴音戲耍了大昭人,臉上得意笑著,正要策馬離開,忽然聽到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疑惑了一下才明白,是那個大昭公主在說話。
他來不及細思為什麼大昭公主會說北狄話,就被話裡的意思逗笑了,輕蔑地嗤了一聲,“別說是公主,就是你們的皇帝來了,我也不會跪下行禮,北狄勇士的忠誠隻屬於汗王!”
“是前汗王還是新王?”姜芮轉過身,往前走了兩步,圍在她身邊的內侍自覺退到其身後。
“什麼意思?”巴音眯起眼打量面前的大昭公主。
姜芮透過帷帽漫不經心看了他一眼,“說起來還要感謝將軍提醒我,讓我知道,原來即使前汗王不在,我也還是北狄阏氏,你口口聲聲說忠於汗王,那為什麼見到汗王的阏氏卻不行禮?”
巴音鄙夷地動了動嘴角,“一個大昭女人——”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迎面甩來的鞭子打斷。他是看著對面大昭公主出手的,並不放在心上,輕視伸手準備將鞭子抓住,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一個教訓。
然而在場眾多人,卻眼睜睜看到巴音將軍揮了揮手,連鞭影都沒碰到,鞭子的尾尖就毫不客氣甩在他臉上,發出一聲脆響,頓時留下道血痕。
麻、痛、痒,巴音還未反應過來,心頭已經湧上屈辱憤怒,低吼一聲就要伸手抓人。
姜芮不緊不慢往後退了一步,又說:“我勸將軍謹言慎行,從我大昭接受北狄求親那一日起,我就已經是北狄阏氏,將軍卻口口聲聲一口一個大昭女人,不知是不願承認我的身份,還是不願承認新汗王的身份?”
“你不要胡說八道!”即便巴音心思粗獷,也聽出這話不妙。特別是他乃前汗王心腹,從前就與這位新王不太對付,現在地位尷尬,他自己心煩意亂,所以才總是遷怒這些大昭人。
姜芮正是知道這一點,才用言語激他,這一鞭子就當是給已逝的朝陽公主出出氣。
“我要是將軍,就該明白現在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要是將軍連護送的事情都做不好,恐怕汗王知道了,會更加不高興吧?”
巴音兇狠的盯著她,面上陰晴不定,最終還是悻悻走了。
見他離開,秋華繃著的一口氣才松下,腿一軟差點跌倒,心有餘悸小聲問道:“公主的膽子怎麼那麼大?”
這些北狄人,一個個又高又壯,兇神惡煞的,公主竟然敢用鞭子抽他們。
“怕什麼,他難道還敢打我?除非他不打算回去交差。”姜芮道,她賭這個巴音不算太蠢,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他該夾著尾巴做人,而不是繼續在她們面前傲慢跋扈。
此後一路,果然清靜許多,隨行護送的大昭人與北狄人,頗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再有半日路程就能抵達王庭,車隊在一處河邊停下,做最後的補給。
秋華與幾名宮女拿著水囊下車,到河邊灌水,姜芮掀開帳簾,和煦的春風灌入車中。
北地的春天,比起中州整整晚了一個多月,恐怕此時,京都的桃花都已經謝了。
風裡帶來一絲異樣的氣息,她微微眯了眯眼,放下帳簾,將屜子裡的匕首找出。
剛握在手上,車外就傳來幾聲怒吼,是北狄話,她聽出是劫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