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這才睡了。
姜芮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起身坐到桌子旁,撐著額頭養神,不多時,聽到寢宮外傳來一串輕緩的腳步聲,眉間微微一動,仍然閉著眼睛。
陸行舟打了個手勢,讓隨行的人留在外面,緩緩踏入殿內。
寢殿裡十分安靜,隻有燃燒的燈芯發出細微的嗶啵,小皇帝睡得打呼嚕,桌邊的人似乎也睡著了,昏黃的燭光照亮半張瑩白如玉的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扇子般的陰影,眉眼安寧,神態嫻靜。
陸行舟不自覺放緩了呼吸,像是怕驚醒了什麼,站在原地許久,忽然回神,又退出去。
“取件披風來。”
很快有內侍送上披風,他回到內殿,屏息將披風搭在姜芮肩上。
姜芮眼睫輕顫,慢慢睜開,眼中帶著幾絲朦朧,落到他身上後才逐漸清醒,有些驚訝,待發現自己身上的披風,又點了點頭,“多謝。”
陸行舟退開一步,面上帶笑,“可是下臣驚擾了娘娘?”
“本就不曾深眠,與公公無關。”姜芮搖搖頭。
陸行舟又說:“娘娘對陛下一片慈母之心,但也不應疏忽了自己的身體。”
姜芮到床邊看了看小皇帝,用手摸他的額頭,見不怎麼燙,才說:“公公的好意我心領了。眼下宮門恐怕已經落鎖,難道公公又忙碌到此時?”
許是夜色太過寧靜,兩人談話難得沒有平時的劍拔弩張,帶著一種屬於夜晚的心平氣和。
這樣的氛圍很難讓人討厭,陸行舟也看了眼小皇帝,“隻是些瑣碎小事,不敢勞娘娘掛記。陛下如何?”
“現在不燒了,今夜過去應當能夠大好。”姜芮拿起小皇帝額頭上的布巾,親自過水重新擰幹。
白皙細長的十指沾了水,在燭光下顯得越發細膩剔透,指甲圓潤,指尖微紅,美妙的宛如最精致的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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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舟神色恍惚了一瞬。
“公公特意來看陛下,有心了,若無其他事,還是早些出宮吧。”姜芮給小皇帝捏好被角,回身來說。
陸行舟也覺得自己今夜有些疲憊,就這麼一會兒晃神了兩次,便含笑道:“下臣告辭,娘娘早些安寢。”
“公公慢走。”姜芮並未相送,稍顯淺淡的語氣神態與平常並未有太大差別。可陸行舟看她坐在燈下,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
第二天,小皇帝果然退燒了,姜芮讓他再休養兩天,不急著讀書。
天氣炎熱,長安宮各個角落都擺了冰盆,屋裡屋外簡直兩個天地。
姜芮午睡方醒,正吃著冰湃的西瓜,含煙來傳話。
“娘娘,貴太妃來訪。”
“請進來吧。”她仍歪在涼榻上。
蕭太妃剛踏入長安宮主殿,就察覺涼意沁面而來,比她宮裡還要涼快舒適,心頭一陣不甘。
從前先帝在時,她比皇後得寵,雖說後妃的冰按照品階各有定數,但那些總管太監們為了討好她,每年往她宮中送的冰是最多的,皇後就算知道也不敢說什麼,如今倒是讓她得意上了。
她走近了,仍不行禮,徑自坐下,“娘娘好生悠闲,怎麼今日沒去崇政殿?”
“陛下身體方好,再讓他休息兩天。”對她的無禮,姜芮不以為意。
蕭太妃輕輕一笑:“原來娘娘去崇政殿,當真是為了教陛下讀書的,我還以為……”
姜芮撇她一眼,又專注於自己玉碗裡的西瓜。
見她不接話,蕭太妃暗地咬了咬牙,又說:“我聽人說,陸公公最近往娘娘宮中送了不少好東西,不知娘娘什麼時候和陸公公這樣好了?”
“是麼,不知貴太妃聽誰所說,我怎麼不知道?”
“娘娘何必裝糊塗?”蕭太妃湊近了些,壓低嗓音:“從前倒不知,娘娘有這樣的好本事,連陸公公那樣的人都能籠絡住,要是娘娘早些發力,恐怕在先皇面前,也就沒有我和其他幾位妹妹的事了。”
她雖沒有明說,可話中的暗示已經十分明顯。
太監和宮女對食並不少見,就是偷偷和後妃也不是沒有,諾大的皇宮,表面有多光鮮亮麗,暗裡就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事。隻是沒有想到,看著端莊溫婉的太後,竟也會做下這種事。
“若先皇知道了,娘娘說他會有什麼想法?”蕭太妃幽幽的說。
姜芮終於正眼看她,“知道又如何,難道死了的人還能從陵墓裡跳出來?”
“你……你這是大不敬!”
“哦?”姜芮笑道,“那就等我見了先皇,再給他賠禮謝罪吧。”
從前的謝皇後可從來不會說這種話,蕭太妃意外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娘娘真的不一樣了,原本我還將信將疑,如今看來,你難道……是心甘情願?”
“貴太妃莫要誤會,我可沒有承認什麼,怎麼倒被你說得有鼻子有眼了?”姜芮將玉碗放到一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蕭太妃嗤笑一聲:“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這些日子娘娘日日去崇政殿,說是教陛下讀書,可其他人又看不見,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況且陸公公又頻頻往娘娘宮裡送好東西,從前可沒有這樣的事。”
要是以前,她就算聽說這種事,也隻會當個笑話,如今看著面前這張臉,卻覺得極有可能了。
自從謝太後前兩個月大病痊愈,之後每次見她,蕭太妃都覺得嫉妒不已。
明明都是一樣的年過三十,明明都已年華消逝,憑什麼隻有她像是得到了神仙眷顧一般,又恢復到最美的容貌?這張臉,甚至比當年還要迷人,既有成熟女子的風情,又有清純少女的嬌嫩。
蕭太妃自己就是個絕色美人,她知道,這種復雜又奇異的氣質,比一張美麗的臉,更能夠讓男人難以自拔。
姜芮沒有再反駁,隻漫不經心道:“貴太妃說是就是吧,隻請太妃約束好自己的人,莫要亂說話,不然,若有人生氣了,我可攔不住。”
雖然在某些人眼中,她和陸行舟已經是既定的關系,可姜芮自己心裡很清楚,陸行舟甚至還沒有往那方向想,要是有人說些闲言碎語被他聽見,指不定他會不會因為震驚惱怒而出手。
她這話是在提醒蕭太妃,可聽在對方耳中卻成了威脅。
蕭太妃冷笑一聲:“娘娘好威風,您如今背靠大樹好乘涼,誰敢說闲話?隻怕這長安宮,以後我也不敢來了。”
她說完,也不說告退,起身便走。
宮外,陸行舟在自己私宅裡,面前是整整一盒戒指和手镯,各種各樣的材質,有紅寶石、祖母綠、貓眼石、珍珠、瑪瑙、碧璽,一枚比一枚精美。
瞧他盯著看了好久沒做聲,三七忍不住問道:“督主,這是準備送給太後娘娘的嗎?”
陸行舟微微頷首,仍看著錦盒。
“要不要小的替督主跑一趟?”三七主動請纓。
“不必。”陸行舟點了點桌面,說:“再去置辦一盒,這些太陳舊了。”
三七失笑,大著膽子道:“您不知道,有些首飾是越老越值錢。前些日子,二八把他老娘留給他的簪子送給對食的宮女,人家還感動得哭了。這都是心意,督主對娘娘的一片心,娘娘就算不說,也肯定是知道的。小的鬥膽說一句,這些日子看下來,娘娘對督主也未必無意,隻是娘娘一看就矜持守禮,不曾表露罷了。”
他自顧自說,並未留意到自家督主先是疑惑而後錯愕震驚的神情。
第69章 陰鸷廠公09
書房裡忽然變得分外安靜,三七以為自己逾越說了不該說的話,立刻住嘴,戰戰兢兢低著頭,好一會兒沒聽見督主開口,又鬥膽用眼角瞥了一眼。
卻見督主面上神情復雜奇怪得很,似疑還驚,似驚更惑,隱隱還有幾分迷惘,一絲微亂。
這樣的表情,怎麼也不應該啊。
三七忘了怕,心裡困惑地思索著,腦中突的靈光一現,後知後覺:難道從頭到尾,都是他會錯了意?!
若真是這樣……
想想自作聰明的後果,三七有些欲哭無淚,腿一軟,就要跪下去,便聽督主說:“這話是誰與你說的?”
三七忙苦著臉道:“沒有誰,是小的自己胡亂猜測,請督主責罰。”
陸行舟並未說罰不罰,又問:“宮裡有什麼傳言?”
“這……”三七咬了咬牙,說:“不敢隱瞞督主,因這陣子太後娘娘時常來崇政殿,督主又看似和娘娘走得近了些,幾位太妃宮裡是有些闲言碎語,但前朝還未有人知曉。”
陸行舟沉默許久,才說:“我知道了,你出去吧,讓人把嘴巴都管得緊些。”
“是。”三七如蒙大赦,忙退了出去,到了門外才敢直起腰來,擦了擦額頭泌出的冷汗,一陣後怕。
這會兒才有心思品味督主對此事的態度。
雖說是他誤會了,但三七自問對督主的了解,若這事果真隻是捕風捉影,恐怕不會這樣輕飄飄揭過。
所以督主對娘娘到底……三七有點看不明白了,不過想來,繼續對長安宮的人客氣些總沒有錯。
書房內,陸行舟面色古怪地看著面前的錦盒,最終拉開抽屜,將盒子收進去。
兩天後,小皇帝身體完全康復,姜芮繼續教他念書。
她很快發現,以往總是在崇政殿批看奏折的陸行舟,現在行蹤忽然變得不定了,連著好幾天都沒有讓她碰上面。
她裝著隨口一問,從小內侍嘴裡套出了話,原來在她來崇德殿之前,陸行舟都是還在的,而每當她要來的時候,他就恰好去了別處。
之前兩個月都沒有出現這樣的狀況,更何況還是連著好幾天。
姜芮便明白了,陸行舟是在有意回避。
得出這個結論,她非但沒有一點著急,還越發的氣定神闲。
他躲她,對她來說是好事。
如果對陸行舟而言,她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他又何必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