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渲從小被家裡保護得好,長這麼大,手心連皮都沒蹭破過。但現在一戒尺下去,陸渲手心腫起老高,王言卿卻看也不看,繼續狠狠打下去。
“家裡教你讀書認字,練功習武,不是為了讓你逞英雄,而是讓你成為一個無愧於天地百姓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要心懷仁善,腳踏實地。”
陸渲已經哭得渾身抽搐,想躲又不敢躲,抽泣著道:“娘,我錯了。”
王言卿直打了他三板子,才在侍女們的勸說下,勉強放下戒尺。王言卿皺著眉扶住肚子,丫鬟們見狀,趕緊扶王言卿坐下,之後又是找郎中又是叫人,忙得一團亂。混亂中,靈鸞過來牽住陸渲的手,說:“少爺,夫人今日無法教字了,您先回去吧。”
“可是我娘……”
“夫人沒事。”靈鸞道,“少爺您不要害怕,先回去上藥,夫人這裡有我們。”
陸渲被奶娘帶下去,塗好藥,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娘親從來沒有兇過他,陸渲今日惹娘親生氣,還差點傷到娘肚子裡的妹妹,他心裡很難受,卻不敢去找王言卿。
娘現在肯定不想見到他。
奶娘看著陸渲手上的紅腫心疼不已,陸渲卻聽著煩,說自己要睡覺,把他們都趕出去了。等屋裡沒人後,他蒙在被子裡,悶悶地哭。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拉他的被子。陸渲嚇了一跳,他不想被奶娘或者下人看到這副樣子,用力扯住被子不放:“我睡覺呢,你們都出去!”
然而他的反抗毫無用處,對方力道很大,輕輕松松就奪走了他手中的被子。陸渲氣鼓鼓轉身,卻意外看到了他的父親。
陸珩坐在床邊,似笑非笑看著他:“好歹懂得丟人,還知道蒙在被子裡哭。”
陸渲原以為是下人,沒想到是陸珩。他瑟縮地低下頭,父親對他素來嚴厲,他今天說父親的壞話,又惹的娘親肚子疼,父親肯定會重重罰他的。
然而,預料中的責罵卻沒有到來。陸珩將被子放到一邊,說:“你的手呢,伸出來我看看。”
陸渲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把手伸出去。陸珩低頭看了看,忽然握住他紅腫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陸渲疼得大叫,陸珩卻不為所動,依然把他整隻手都檢查完了,才不緊不慢說:“今日惹你娘生氣了?”
陸渲低下頭,不說話。陸珩輕輕笑了聲,說:“活該。沒傷到骨頭,隻是些皮肉傷,養兩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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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渲以為父親會提到白日那些渾話,然而陸珩像是不知道一般,檢查完他的傷口就站起來,拍了拍他的頭道:“明日去和你娘道歉,別讓她擔心。”
說完,陸珩轉身欲走。陸渲突然在後面叫住他,咬著唇道:“爹,白天我……”
“不用解釋,我還不至於和你較真。”陸珩說,“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靠自己的思想做出結論,而不是聽信別人。但願這一天不會遠。”
陸珩說完就走了,隻留陸渲一個人坐在床上,呆了好半晌。
陸珩回到正房,王言卿已經散了頭發,躺在床上養胎。她聽到陸珩回來,問:“他怎麼樣了?”
“沒事,我去的時候他正蒙在被子裡哭呢。”陸珩好笑地坐到床邊,替她拉了拉被子,“反倒是你,郎中說你今日動了胎氣,以後再想教訓孩子,讓丫鬟動手就好,不要自己來。”
王言卿搖頭:“我不動手,他記不住。”
她這樣說,陸珩卻知道,她是怕別人動手沒輕重,傷到了陸渲根基。陸珩沒有拆穿,說:“好,孩子慢慢教,你不要憂心了,先睡吧。”
王言卿哪能睡得著,她問:“今日他率領大軍出徵,聽說皇上很信任他,給他私印,允他用密信直接向皇上奏事。長此以往,他會不會威脅到你?”
這大概是陸珩今天聽到過的最令人高興的話了,陸珩問:“他是誰?”
王言卿氣急:“還能是誰,自然是傅霆州。”
陸珩小心避開她的肚子,擁妻子入懷:“你能擔心我,我很高興。不過,他要想威脅我,至少先打贏了蒙古人再說吧。”
王言卿聽到皺眉:“莫非這一戰有什麼貓膩?”
“沒有貓膩。”陸珩說,“但大家都想立功,就像倭寇之戰一樣,每個人心懷鬼胎,最後一定打不成。這次我不給他清理局面了,希望他能搞定那些老狐狸吧。”
陸珩的話一點沒錯,傅霆州最開始帶軍出徵時,以為這是一樁戰事,後來他發現,這是一場政治鬥爭。
督軍文官中有夏黨,有嚴黨,中層武將中也各有各的算盤。出徵這幾日,他們做的最多的根本不是商討如何打蒙古人,而是爭吵該聽誰的。
蒙古人本就擅長騎射,稍有猶豫就失去了戰機,俺答騎兵已衝開包圍,消失在草原深處。
接連幾次錯失良機後,傅霆州再也忍受不了這群隻會拖後腿的文人,用軍法懲治文官。然而大明的文官最不怕的就是打,傅霆州越打,他們越要舍命直諫。
最後傅霆州成了夏、嚴兩黨鬥爭的工具,他最開始打的是首輔夏文謹的門生,嚴維的人一看以為傅霆州是他們這邊的,跳得越發高。傅霆州忍無可忍,懲治了一個嚴維的人殺雞儆猴,也是暗暗和嚴維劃清界限。
他起復為大同總兵時是借了嚴維的力,但他後續已經還了人情。嚴維若想以此要挾他一輩子,在他軍中謀取私利、破壞軍規,他可不會答應。
可是,傅霆州和嚴維割袍並沒有得到文人的敬意,反而夏、嚴兩黨一起彈劾他。京城皇帝案頭堆滿了彈劾傅霆州的奏折,夏文謹的人說傅霆州剛愎自用,殘暴不仁,苛責隨軍官員,想讓大軍成為他的一言堂。
而嚴維的折子更狠,說傅霆州避戰,故意放跑蒙古人,京城之圍說不定就是他和俺答部落的陰謀。傅霆州之前主張馬市,暗暗資敵,馬市被停後,傅霆州懷恨在心,遂和俺答部落首領勾結,讓俺答部落繞過大同府,從北邊攻入長城,圍困京城,以此威逼重開馬市,傅霆州也能趁機攬權。
這道折子一石激起千層浪,而北徵軍許久都沒傳來有利的進展,皇帝也忍不住懷疑起傅霆州的用心。按照傅霆州的能力,不該如此。
夏文謹和嚴維內鬥正兇,雙方都用傅霆州做筏子,曾經馬市大是大非的問題再度被搬出來。皇帝哪怕最開始信任傅霆州,在夏文謹、嚴維不間斷的彈劾下,他也不禁動搖了。
而給出致命一擊的,是陸珩。陸珩拿出傅霆州在急襲奔赴京城期間,縱容手下軍隊騷擾民生、貪功冒進的證據。在整個圍城之變中,被蒙古人劫掠的京郊百姓沒多少,但被大同軍痞搶走財產糧食的,卻十倍於蒙古人。
皇帝一看下定決心,解除傅霆州軍職,命他立刻回京接受調查。
出徵時的盛況歷歷在目,但傅霆州沒有想到自己再度回來,不是因為凱旋,而是因為“通敵”。
傅霆州因涉嫌通敵,被押入詔獄調查。傅霆州身上還帶著在戰場上受的箭傷,因為路上沒有及時處理,傷口到現在都沒愈合,依然在劇烈作痛。傅霆州默不作聲忍著痛,他想到自己的罪名,覺得十分可笑。
通敵?他作為一個南徵倭寇、北抗蒙古的將軍,居然被人說通敵。
錦衣衛的詔獄安安靜靜,他靜坐在獄中,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他以為是提審,或者說逼供他的錦衣衛,然而一抬頭,卻看到了一個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她身姿窈窕一如十七歲,要不是衣服腰身放的很寬大,根本看不出她懷孕了。她眉目是他熟悉的精致柔美,可能因為成為人母,也可能因為這些年生活如意,她少年時永遠縈繞不散的清冷疏離感消散不少,氣質變得溫柔,安靜,沉穩。
像一顆無價明珠,瑩瑩生輝。
兩人再見,萬萬沒想到是這種情形。王言卿隔著牢門對傅霆州行萬福:“鎮遠侯。”
傅霆州實在沒有想到,竟然是她來了。他諷刺地笑了一聲,問:“陸珩呢?他竟然讓你一個有孕之人,孤身進入大牢?他為了升官已經喪心病狂成這樣了嗎。”
“是皇上派我來的。”王言卿道,“皇上想知道,你是否真有通敵之心。”
傅霆州這段時間聽慣了各種詆毀,可是,通敵兩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卻讓他受到了極大屈辱。傅霆州一動不動盯著王言卿,問:“卿卿,你覺得,我可有通敵之心?”
王言卿看著牢獄裡的他,他們七歲相識,一起晴雨讀書,寒暑習武,受罰時一起跪祠堂。她知道他從小爭強好勝,平生很少真正把什麼人放在心上,但他在兵法上的天賦和努力,毋庸置疑。
她以為,哪怕他們兩人有緣無份,至少,他可以成為一個萬人敬仰的將軍。
她年幼時心目中無所不能、無所不勝的少年將軍,怎麼會成為通敵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