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應是,躬著手退立到一邊,以備夫人詢問。王言卿沒想到她隨口一提,陸珩真的把賬本送來了。她看了許久,終於從小山堆中抽出最簡單的一本。
王言卿看得似懂非懂,許多都得詢問管家後才能明白個大概。她也不是為了核賬,隻是想預估一下陸珩的流水。她翻了幾本後,心中越來越驚嚇。
綢緞、酒樓、當鋪、漕運,數得上名的生意陸珩皆有涉獵。這些有的是別人送給他的,有的是官員抄家後被他低價接手,有的是陸珩投錢對方運營,有的是套著別人的名字,實際上歸陸珩。
王言卿哪怕隻了解名目都數不過來了,她看著剩下一半的賬本,默默放棄了估算。
陸珩回來後,見王言卿悶悶的,笑著問:“怎麼了?夫人查了帳後興致不高,看來我危險了?”
陸珩其實知道王言卿在擔心什麼。他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覺得無所謂,可是在從小接受禮法教育的王言卿看來,他這些行徑就太危險了。
陸珩不放在心上,隻要他手裡握有實權,這些事情無法動搖他分毫,如果他失去實權,命都沒了,還在乎家財做什麼?
人生得意須盡歡,沒有風險的人生,未免太無趣了。
陸珩不願意提及這個沉重的話題,故意開玩笑逗弄王言卿。王言卿明白陸珩的用意,但見他嬉笑散漫,還是氣得慌。
王言卿沒好氣道:“先前我不曾了解過,今日一看,才知道都督真是取財有道。那麼龐大的賬務,就算你在外面金屋藏十來個嬌,恐怕我也看不出來吧。”
陸珩一聽,笑著抱起王言卿,拇指意味深長地在她後腰按壓:“我外面有沒有人,你不知道?”
他暗示意味十足,她好好和他談話,他又往這種方面想。王言卿本來想冷著臉,可是他的手指力道和技巧十足,在她後背燎起一大片火花。王言卿纖薄的背肌細細顫動,脊椎爬上酥酥麻麻的酸,臉很快不爭氣地紅了:“我哪知道。”
“那我今夜要努力一點了。”陸珩一本正經道,“要不然,夫人懷疑我的忠誠。”
質疑他的人品沒關系,質疑他另一方面,卻不行。
陸珩圈住王言卿腰,下巴抵在她頸邊,呼吸像羽毛一樣撓在王言卿耳廓:“正好,定制的椅子到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王言卿的耳尖霎間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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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南下
入夏之後,東南沿海捷報頻傳。四月,閩浙送來軍報,朱紈率兵由海門進軍,攻克倭寇巢穴雙嶼港,活捉倭人首領稽天及海盜許棟。
朱紈在奏折中說,許棟本是大明人,為走私資財和倭寇勾結。他糾集了一批遊民佔據雙嶼,造雙桅大船運載違禁貨物,甚至在船上配備了武裝火器,見了朝廷軍都敢開火,拒不停岸接受朝廷檢查。許棟自己造船,同樣給外來船隻提供港口,島上來往之人皆說倭語、西洋語,儼然一個獨立王國。
大明有海禁,許棟這種行為不止觸犯海禁,更是公然挑釁朝廷軍威。皇帝準許了朱紈的請求,準他在市口將稽天、許棟公開斬首,並在雙嶼築塞,盤查來往船隻,堵擊倭寇。
雙嶼大捷後,戰報不斷傳來,每次都是小勝、大捷。朱紈請命討伐溫、盤、南麂諸賊,調動浙中衛所,連戰三月,上報大破敵軍,平息處州礦盜。九月,朱紈在捷報中稱佛郎機人到詔安搶劫,他生擒佛郎機國王三名,倭王一名,並逮捕了給外人引路的海盜九十六人,盡數誅殺於市。
佛郎機人是大明對西洋人的統稱,這些人金發碧眼,高眉深目,和中原人長相迥異。朱紈在折子中大罵沿海有內奸,他斬首佛郎機人時,許多勢豪之家替西洋人求情,甚至大批官僚都出面做說客。
朱紈甚至將矛頭直指中央,說當地豪強和倭寇勾結走私,獲得大批資財,送給京城出身閩、浙的官員,讓他們幫忙遮掩,沿海倭寇這才屢禁不止。倭寇之亂,實則是內禍。
朱紈的奏折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江浙可是科舉大省,全朝一半以上的進士都出身東南。像約好了一樣,京城和浙閩的彈劾折子一起飛來,霎間淹沒了朱紈的戰報。
當地御史、巡視、知府紛紛上報,說朱紈貪功冒進,謊報軍情,他誇大戰績,瞞報明軍死亡人數,隻報勝仗不報敗仗,而且在徵討雙嶼時,他還沒有攻下港口,就已經寫奏折說大獲全勝。實際上,在三天之後,海軍才真正登上雙嶼。
京城中御史也彈劾朱紈擅自殺戮,佛郎機人畢竟是異國人,朱紈沒有請示朝廷就將人斬首,委實是藐視朝廷,擅權自傲。
一時說什麼的都有,皇帝案前全是彈劾奏折,替朱紈說話的聲音微乎其微,隻有朱紈慷慨激昂地替自己辯護。輿論完全一邊倒,皇帝也分不清到底是朱紈謊報軍情還是閩浙官僚集團看不慣朱紈。皇帝隻能暫時免去朱紈的官職,命令兵科都給事中杜汝禎去詔安考察審問。
年底,杜汝禎回來,說詔安那件事原來是小販做生意,不知怎麼被朱紈打成勾結倭寇。但凡被朱紈認定成勾結倭寇的人,無論緣由,統統都會被殺掉。小販因此拒捕,得罪了朱紈,其實壓根沒有搶劫一事,那些佛郎機人完全是誤殺。
這算是坐實了朱紈擅殺。朱紈在佛郎機人一事上作假,那誅殺的九十六名海盜,甚至之前打擊倭寇的戰績,說不定都是假的。
證據在前,皇帝立刻下詔令逮捕朱紈,將朱紈帶入京城受審。然而欽差回來時卻兩手空空,隻帶回了朱紈的死訊,說朱紈畏罪,已經自盡了。
曾經和朱紈共事的官僚紛紛上書,抖露朱紈督軍期間諸多惡行。局勢似乎很明了,朱紈貪功,剛愎自用,排除異己。皇帝聽到朱紈死訊的時候沒說什麼,但軍不可一日無帥,倭寇打到一半,好不容易取得的勝利局面不能半途而廢。皇帝問誰能勝任,最後官員舉薦,由南京兵部尚書張進擔任新任督軍。
朱紈冒進,換了帥後按理會肅清很多。但沿海戰局卻膠著起來,原本已經偃旗息鼓的海盜又開始流竄,朝廷幾百萬兩白銀砸下去,倭寇始終打不完。
端午過後,夏意日長,夜晚的風也是溫柔靜謐的,蟬鳴聲在綠蔭中此起彼伏。陸珩又天黑了才回府,王言卿讓丫鬟去擺飯,她親手幫陸珩脫飛魚服,說道:“日子一天比一天熱了,你還全天在外面跑,多少注意些避暑。”
王言卿今日穿著松綠色軟煙羅長衫,陸珩原來覺得沒有人能把綠色穿好看,但王言卿這一身窈窕嫋娜,瑩白肌膚在綠紗下若隱若現,顯得越發白皙細膩。
王言卿正在幫陸珩解衣襟,陸珩順勢摟住她的腰肢,感嘆道:“果真冰肌玉骨,清涼無汗,要我說,帶什麼東西都不比抱住夫人更避暑。”
王言卿動作被他壓住,她用手肘撞了撞他胳膊,嗔怪道:“別鬧。抬手,換衣服呢。”
陸珩看了王言卿一眼,慢悠悠放開她的腰,抬起雙手。王言卿幫他換了身家常衣服,外面的晚飯已經擺好了。兩人去外間落座,正要吃飯,外面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個侍從,停在院中抱拳:“都督,宮裡有詔。”
陸珩沒辦法,隻能放下筷子,換回朝服,立刻進宮。陸珩路上腹誹,皇帝這是存心不讓他過夜生活。不過,皇帝這兩年越發潛心修道,連早朝都罷免了,臣子等闲見不到皇帝。這麼晚召陸珩入宮,多半是有什麼急事。
陸珩趕到西內。皇帝如今已經不住在紫禁城,而是搬到西內。西內原是皇家園林,內有奇花異草,假山流水,三個湖泊連綿開闊,水霧渺茫,配上宮殿裡繚繞的煙霧,在夜色裡當真有些仙宮的意味。
守門太監見了他,施施然行禮,道:“陸都督,隨奴婢這邊來。”
自壬寅宮變後,皇帝再也不相信宮人,更不相信臣子,索性搬到西大內,身邊人手全由自己調度,再不接受古往今來約束君王那一套。皇帝甚至連早朝都不上了,每日待在西大內,隻有他信得過的太監才能近身。臣子想見皇帝,隻能先寫折子稟報,然後等皇帝召見。
但若以為皇帝不上朝就不理政,那就大錯特錯了。朝政大權依然牢牢掌握在皇帝手裡,而且因為早朝取消,大多數臣子不再參與議政,唯有管事的臣子單獨向皇帝稟報。如此一來,君臣平衡徹底被打破,臣子相互猜忌又無法把控皇帝,隻能內部混戰,皇帝退出這場博弈,徹底成了評委和看客。
陸珩是少數能正常接觸到皇帝的臣子之一。太監見了他,不敢刁難,立刻引著陸珩去見皇帝。
陸珩剛一進殿就聞到一股丹藥味。他面不改色地低頭,對帷幔後的人影行禮:“臣參見皇上。”
皇帝穿著道袍,坐在煉丹爐前,問:“對倭寇局勢,你怎麼看?”
這可是個送命題,陸珩心中飛快閃過這段時間的人和事,兵部一切如常,夏文謹忙著給二皇子啟蒙,那就是內閣剩下那幾人來見過皇帝了?陸珩的思量在眨眼間,他不動聲色,很快回道:“總督張進在南京多年,熟悉海務,行事謹慎,愛民如子,有他督軍,應當很快能傳來捷報。”
在官場上,彈劾不一定是責罵,誇贊也不是為了你好。陸珩這些話看似是肯定張進,其實字字都有其他含義。
張進是江浙人,出身貧寒,但找了一個有錢嶽父,資助他科舉當官。之後張進留在家鄉,在南京那一帶當過知府、侍郎,借助職權給他嶽父大開方便之門,是南方很典型的科舉、鄉紳互利模式。陸珩說張進熟悉海務,實際上是暗示他和當地鄉紳商賈一條心;行事謹慎即自他督戰以來,沿海再也沒有剿滅過大伙海盜;應當很快能傳來捷報,意味著他還沒傳來過捷報。
皇帝聽完,從丹爐前站起來,走到桌邊拿了一本折子,道:“剛才嚴維進宮,送來了一本折子,據說是九死一生才遞到京城的。你來看看。”
陸珩進入帷幔內,接過折子,垂眸仔細看。
折子出自兵部侍郎趙文華之手。張進也是兵部尚書,但一直在南京供職,而趙文華卻是從北京出去的,沿海巡視到浙江。陸珩印象中除夕假後就沒見過趙文華了,看來,趙文華假借回家過年之名,實際上奉了皇帝密令,去江南暗訪了。
正月,剛好是朱紈自盡之後。皇帝雖然免了朱紈官職,並命人捉拿朱紈回京,但並沒有想殺他。然而送回京的卻是朱紈的死訊,皇帝表面上對朱紈之死沒說什麼,實際上卻記恨在心,暗暗派人去查訪。
趙文華耗時小半年,今日才送回奏折。奏折中說倭寇隻有少部分是東瀛浪人,其餘八成都是自己人。他們不顧海禁和外人走私交易,所謂海盜,就是放棄務農,投身出海,給浙閩鄉紳商賈和西洋人牽線搭橋的中間人。朝廷有海禁,沿海官員為了掩人耳目,將這些人一並稱為倭寇,以東瀛人之名掩飾私底下的出海交易。
海貿每年產生巨額利潤,不經過朝廷,都流入當地鄉紳、官僚腰包。倭寇一事私底下根盤錯節,甚至好些官員家中都或直接或間接地和海盜有聯系。東南海師徵討倭寇,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甚至開打之前官員就提前給海盜放風,如此一來,倭寇怎麼剿得滅?
張進是當地鄉紳集團推舉出來的,根本不會真正整頓倭寇,他養寇不戰,耗著朝廷軍資,但每次出兵都是做做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