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三刻。”
申時三刻,朝廷散衙了,王言卿正要問陸珩,趕巧外面傳來侍衛的通報聲:“夫人,都督回來了。”
還真是巧了,王言卿咽下嘴邊的話,起身向外走去。
她今天一下午都在書房看書,他們起居在正院,距離這裡有段距離。書房已經屬於外院範疇,按理女眷是不能隨便出入的,以免撞上外客。但陸府裡沒有其他人,王言卿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並不擔心別人說道。
王言卿正在系披風,忽然聽到外面有動靜,陸珩竟然已經過來了。王言卿驚訝,示意丫鬟不用系了。丫鬟剛剛退開,門簾就被掀起,一個颀長張揚的人影走入門檻,清風和亮光同時從他身後流泄,宛如一道光穿入書房。
王言卿迎上前,問:“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朝廷規定官員卯時上衙,春分後申正散值,秋分後申初散值。但實際上朝堂對按時上朝上綱上線,但對於何時下衙並不嚴格,一般隻要當日該辦的事情完成,就可以自行散衙,好些朝廷大員中午過了就不見人影。
隻不過錦衣衛繁忙,陸珩又尤其忙,自從壬寅宮變後,皇帝越發倚重他,半夜把他叫到宮裡議事也是常態,陸珩根本沒有假期,在正常時間內下值更是罕見。
提起這個陸珩也很不滿,他一邊解披風,一邊說道:“旁人婚假多少都能消停四五天,而我婚禮第二天就去衛所點卯,如今連陪新婚妻子都要抽時間,真是不講道理。”
王言卿知道他也就是在家裡說說,在外面絕不會提這種話,她便也笑笑,說道:“能者多勞,你無假可休,正說明聖上器重你。何況,我總會在這裡,早回晚回都沒有妨礙。”
陸珩聽到她的話,心仿佛被一陣春風輕輕撩撥,軟的一塌糊塗。以往他披星戴月,刀光血影,鼻尖永遠彌漫著血腥味,隻覺得住哪裡都沒有區別。現在,家裡有一個等著他的人,他風箏一樣的生活仿佛突然有了線,無論走多遠,總是要回家的。
陸珩將披風交給侍從,握著王言卿的手往裡走去:“我倒沒什麼,隻是擔心冷落了你。”
“我沒關系。”王言卿說,“你這裡這麼多書,我光翻書都能翻許久,哪會無聊?”
陸珩將刀放在刀架上,聞言笑道:“那我可得把這些書藏一些出去了。要不然你每日看書,都不記得想我,我可怎麼辦?”
他嘴上就永遠沒個正經的,王言卿瞪他一眼,忍不住笑道:“少貧。”
兩人次第坐下,王言卿給他倒了盞茶,說:“我不知道你要回來,沒來得及迎接你。以後下午我就帶著東西回正院看吧,省得讓你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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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珩回家時沒有人,還要他來書房找,顯然是王言卿這個做妻子的失職。陸珩端起茶盞,挑挑眉,說道:“這有什麼,這是我們的家,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沒必要等我。再說,正好我有些事在書房辦,一道過來了。”
王言卿一聽,忙問:“怎麼了?”
“還是倭寇的事。”陸珩也不避諱王言卿,直接說道,“皇上粗擬了幾個人,讓我私下查一查,等過幾日早朝上舉薦平倭主帥的時候,他心裡好有數。”
王言卿目露了然,一個皇帝要想當得好,就得事事走在臣子前面。皇帝得了解底下人的情況,將來各派系推薦人的時候,他才能看懂局勢,明白誰和誰穿一條褲子,誰和誰在唱雙簧。
皇帝隻有一個人,他又出不了宮,想要鬥過那群門生眾多、家族龐大的臣子,就需要陸珩這種千裡眼和順風耳。
王言卿暗暗感慨,她以前一直覺得當皇帝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天下所有財富、美人都屬於他,還有什麼不順心?直到認識了陸珩,她才發現,皇帝不好當,天子近臣更不好當。
皇帝需要的信息都是陸珩遞上去的,能不能查出來,查出來後送哪些上去,都是學問。
王言卿知道陸珩忌心大,當即打算起身:“既然你還有公務,那我先回去了……”
陸珩握住她手腕,笑道:“你急著回去做什麼?我難得見你,好不容易回家,你都不陪我?”
王言卿猶豫:“可是,這應當是機密吧……”
王言卿知道錦衣衛在各大官員府邸中都有眼線,秘密記錄官員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這張龐大的情報網將信息匯總到陸珩,由陸珩篩選、整合後,提取出精華,再上呈給皇帝。
這裡面涉及錦衣衛的內應,甚至包括很多朝廷高官的秘密,她在旁邊看著,真的可以嗎?
“沒關系。”陸珩說,“我要是連枕邊人都信不過,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些事情你比我擅長,就當幫你夫君偷個懶吧。”
王言卿依然遲疑,陸珩是一個知道某種蘑菇有毒,那就再也不吃任何蘑菇的人,他真的會放心她嗎?他會不會在故意詐她?陸珩見狀,隻能說得再明白一點:“我都和你在一張床上睡覺了,你要是想對我不利,趁我意亂情迷的時候動手不是更好,何必等到現在?”
“你住嘴!”王言卿嚇了一跳,慌忙去捂陸珩的嘴。陸珩沒有躲,任由王言卿的柔荑捂在他臉上,眼眸含笑看著她,甚至在她手心輕輕啄了一口。
一股火仿佛從手心竄到身上,燒得她站立不安。王言卿羞惱瞪了他一眼,板著臉說:“我留下來可以,但你不許再說這種亂七八糟的話。”
這有何難,陸珩點頭,毫不猶豫應下。
陸珩這個人,認真誠懇時說出來的話基本都是假的,但葷話倒全是真的。擱在兩年前他絕對不會讓人接近他的書房,但現在,他和她同起同居、同食同宿,最親近時甚至在她身體裡面,她要是真有二心,平時有無數機會殺他。他要是連情報都不敢給她看,那夜裡如何在她身邊入睡?
她在剛恢復記憶、最恨他的時候,都沒有做過背刺他的事情,他也願意給予她最高程度的信任,與她共享自己的生命與權勢。
她在識謊方面天賦異稟,雖然不能面談,但讓她去看記錄高官言行的談話簿,依然能更快發現重點。錦衣衛網羅天下異才,不拘出身過去,不拘男女老少,罪犯都可以,何況他的夫人呢?
侍從又搬來一張座椅,安置好燈光和茶水後魚貫退下,恭敬地守在門外,不放任何人靠近這件屋子。王言卿坐到桌案邊,有些忐忑地從密箱中拿出一本冊子,說:“那我開始了?”
陸珩點頭:“錦衣衛要求內應事無巨細,將目標所做之事一一記錄下來。看這些冊子可能會有些累,你把你覺得有價值的話記在紙上,如果不清楚他們的身份關系,隨時來問我。”
王言卿鄭重點頭,臉上嚴肅極了:“好。”
都說燈下看美人,陸珩看著自己溫柔美貌、傾國傾城的妻子,有點想親她。這樣想著,陸珩就伸手扣住她脖頸,在美人唇上深深一吻:“有勞卿卿了。”
王言卿手扶住陸珩肩膀,做賊心虛地左右看了看:“別鬧,還有正事呢。”
言下之意,他就不是正事了?陸珩放開她,從善如流地點頭:“好,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王言卿之前跟著陸珩去過幾次現場,但這還是她第一次正式接觸到錦衣衛的工作。陸珩信任她,她更不能讓陸珩的期望落空,王言卿心中頗為看重,翻開冊子,逐字逐句讀裡面的記錄。
錦衣衛的探子也真是無孔不入,這麼大一個箱子,全是在京官員的情報。每本冊子對應一個人,按時間紀錄了官員從起床到入睡的所有行動,有些時候甚至連夢話都記著。王言卿佩服非常,她感嘆了幾句,很快收斂心神,查看裡面的信息。
王言卿對人的表情有一種天然的直覺,連皇帝、陸珩這種在人精堆中打滾的妖孽都比不過她,他們需要靠腦子判斷,而王言卿靠直覺就獲得了答案。隔著紙張,王言卿的天賦大打折扣,但人的行為、話語是自成規律的,除了瘋子傻子,其餘人按理來說都可以總結出一套行為邏輯。
隻要有規律,王言卿就能找出破綻。王言卿認真地看,時不時在紙上記下頁碼、關鍵詞。她烏發雪膚,認真的樣子都有一種神性,陸珩心想,若世上真有觀音,應當就是她這種模樣吧。
陸珩欣賞了一會,勉強務起正業,拿起另一人的記錄,從頭翻看。
因為情報繁雜,他們連晚飯都是在書房吃的,王言卿吃完後迅速又投入到篩選中。她不知道看了多久,連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正要去旁邊拿新的一本,卻被一隻手握住。
陸珩起身,將她面前的紙張都收走,說:“這麼多冊子,不是一時半會能看完的,今日的進度已經比我想象中快多了。你看了一晚上,該歇歇了。”
王言卿問:“皇上不是急著要嗎?”
“皇上就算急,也不至於無理取鬧。”陸珩說,“十日內遞上去就行,不急。”
王言卿聽到,心裡悄悄松了口氣。按現在的進度,十日完成綽綽有餘,而且她總結出技巧,接下來看隻會更快。王言卿回頭看窗戶,喃喃道:“都這麼黑了呀……”
“是啊。”陸珩說,“今日多謝卿卿。我本來都做好準備多熬幾宿了,有了你幫忙,總算能正常睡覺了。卿卿想要什麼謝禮?”
王言卿聽到這話卻不高興,認真道:“夫妻一體,談什麼謝。能幫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可不行。”陸珩將自己的座椅推開,單臂撐在王言卿身側的扶手上,煞有介事說,“錦衣衛中最要緊的就是賞罰分明,有過必罰,有功必賞。卿卿屢次幫我,立了大功,不行賞我心中過意不去。我想了許久,能抵得上卿卿這些功勞的,恐怕唯有一種途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