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微笑著傾聽,時不時引導幾個問題,但並不摻和劉家婆媳的矛盾。這樣說不太好,但共同說某個人的壞話,絕對是兩個陌生人拉近距離最快的辦法之一。就算王言卿沒有接腔,吳氏也很快對王言卿親近起來。
王言卿思忖著差不多了,道:“娘子無需著急,李秀才有功名在身,這輩子吃穿總不必發愁的。何況,幸好他有功名,要不然這次你們家也被徵去服勞役,李騏和裡正說不定就回不來了。”
吳氏聽到這裡嘆氣,道:“可不是嗎,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這怎麼能叫因禍得福?”王言卿笑道,“這是陰差陽錯,冥冥中自有注定。”
王言卿注意到吳氏細微地撇了撇嘴,拿起扇子,慢慢搖著道:“也是。李騏別的不說,運氣總是極好。”
聽她的語氣,似乎對丈夫、婆家頗有怨懟。王言卿眼珠微動,往外瞅了一眼,親眼看到錢氏帶著孫兒出去玩了,就換上滿臉哀愁,沉痛地嘆道:“這世上的事總是這樣不講道理,有錢的人祖祖輩輩有錢,不幸的人卻越來越不幸。吳娘子,你丈夫有功名傍身,又有一個聰明乖巧的兒子,後半輩子不用愁了。若換成其他家的娘子,又要交賦稅,家裡又失去了男人,以後生計可怎麼辦啊?”
王言卿長籲短嘆,但餘光一直鎖定著吳氏。吳氏聽到這些話垂下眼睛,無意識抿了抿唇。
王言卿幾乎立馬就辨認出來,她在愧疚。愧疚是一種道德感高的人才會出現的情緒,當一個人愧疚時,最傾向做出利人損己的自我懲罰。
王言卿不動聲色利用起她的愧疚:“不過幸好她們從縣衙領了銀兩,雖說家裡少了兩個最重要的頂梁柱,但手裡有錢,多少能應付幾年。就是不知道等這筆錢花完後,她們要怎麼辦。”
吳氏低著頭,沒有應話。王言卿握住她的手,笑道:“這些多虧她們遇到了一個好裡正。聽說,劉大娘一家幾次去縣衙鳴冤都沒人理,她們惹惱了縣令,差點被上拶刑。還是裡正出面,替村民爭取來喪費,好歹讓這些孤兒寡母有點活命錢。裡正善人慈心,友睦鄉裡,死在洪水中那些男人九泉之下若是得知,一定會感激裡正的。你的兒子投胎在這種人家,是福氣啊。”
“生在他們家算什麼福氣!”吳氏激動起來,她深吸一口氣,低頭道,“抱歉,我失態了。”
“怎麼了?”王言卿關切地看著她,“你放心,我也是給人當侍女的,明白這些苦楚。你公婆是不是苛待你了?”
這些話在吳氏心裡憋了很久,今日她不知怎麼生出一股勁兒,她順著這陣衝動,將往日的憋屈一口氣吐了出來:“苛待倒不至於,裡正家畢竟要臉面。但他們一家從沒把我當過自己人,有什麼好東西都繞著我給正則,還叮囑正則不許告訴我。呸,誰稀罕嗎?”
情緒一旦找到宣泄口,後面就很難攔住了。王言卿一臉不信,問:“真的嗎?我看裡正古道熱腸,認真負責,老太太也是個直心腸的人,怎麼會在私底下說這種話?”
“他們慣會裝模作樣。”吳氏見王言卿不相信,急於證明自己,像倒豆子一樣說起公公婆婆的壞話,“王姑娘,這話我隻和你說。你別看我公婆在外面裝的和菩薩一樣,其實,縣衙發給村民的喪費,被他們昧了好大一筆。”
王言卿吃驚地捂住嘴,她一邊想她是不是演的太誇張了,一邊繼續浮誇地問:“竟還有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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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吳氏說,“我婆婆那麼摳門的人,最近突然舍得買肉了,我不小心摔了個碗,她竟然沒發作,說壞了換套新的就好。我前兩天還撞到她偷偷和正則說,以後家裡的錢都是他的,百般叮囑正則不要告訴我。”
吳氏說著用力翻了個白眼,嗤道:“這不是發了橫財,還能是什麼?”
隻要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再謹慎的人都不免露出蛛絲馬跡。何況有錢這種事,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從行為態度中表現出來。
吳氏發現公公婆婆最近好像多了一筆大錢,但他們家又沒有什麼來項,唯一的意外就是最近村子裡死了好些人。這不是貪了府衙給未亡人的撫恤金,還能是什麼?
王言卿恍然大悟,裡正家最近發了筆財,想瞞著兒媳,沒想到卻被吳氏偷偷聽到。如此一來,她們婆媳剛才的表現,就完全能解釋了。
吳氏心裡憋著氣,故意在人前炫耀娘家有錢,而錢氏知道自己家現在有多少存錢,對吳氏娘家所謂的家底十分不屑。錢氏嘴角忍不住笑,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比吳氏強,又不屑於戳穿,所以才會竊喜。
現在得到一個很重要的線索,裡正家發了筆不能示人的財,如何來的不知,但可以確定數額不小,至少遠遠超出普通百姓的收入。王言卿若有所思,慢慢打聽起另一件事:“我竟不知還有這種事情,二老看著實在不像這等人。我聽說附近有人失蹤了,會不會是失蹤者的家人拜託裡正找人,送來的酬金?”
吳氏不屑地切了聲:“前段時間走丟的要麼是孤兒鳏夫,要麼是無賴流氓,他們家裡連人都沒有,走丟了根本沒人記掛,誰會出錢尋找他們?”
王言卿驚訝:“竟然都是孤寡老弱?哎呦,我剛剛看到正則拉著老太太跑出去了,他們兩人一個孩童,一個老人,在外面不會有事吧?”
吳氏一聽也揪心起來,她站起身,往外張望:“應當不會吧,沒聽說哪家的孩子女人走丟了。”
事關自己兒子,吳氏坐不住了,匆匆道:“姑娘您在這裡坐著,我出去找找正則,失陪了。”
王言卿忙道“不要緊”,催促吳氏快去。
吳氏出去後,屋子中隻剩王言卿一人。她朝窗外掃了兩眼,悄無聲息地起身,在屋子中四處翻看。
她輕手輕腳翻找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隨後細心地放回原位。得益於多年習武,她耳力比其他人敏銳,她聽到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立馬將東西復原,坐回原來的位置上,鎮靜地拿起扇子。
她剛扇了兩下,窗外就響起吳氏說話的聲音:“都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去河邊。河底裡有妖怪,小心把你拖下去吃了!”
錢氏尖銳的聲音響起:“你說話就說話,兇寶兒做什麼?”
王言卿聽著這對婆媳拌嘴,輕輕一笑。
王言卿在裡正家“養身體”,快中午時分,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來,王言卿隻好在裡正家用飯。錢氏和吳氏熱情地招待了王言卿,飯後王言卿提出幫忙,被錢氏攔住:“姑娘您是貴客,哪能讓您做這種事?你在堂屋裡歇著就行。”
吳氏也說:“是啊,王姑娘您身體不舒服,別碰水了。我做慣了這些,一會就收拾好了。”
王言卿不再堅持,說:“好,有勞了。”
吳氏在外面洗碗擦桌子,錢氏抱著孫兒進屋裡睡覺,王言卿坐在窗前,倚著窗沿,緩慢扇扇子。她看著外面白得刺眼的陽光,心裡不由想,二哥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這麼火辣的日頭裡面奔波,不知他們中午要如何用飯?
錢氏哄孫子睡覺,但五歲小孩的精力比老人家旺盛多了,最後錢氏睡著了,李正則眼睛還咕嚕嚕轉。李正則悄悄從祖母懷裡爬出來,溜下地穿鞋,噠噠噠往外跑去。
看這套動作,明顯做慣了。
吳氏收拾好午飯,她見兒子蹲在牆角玩,連忙趕兒子回去睡覺。王言卿說:“吳娘子,你快去休息吧,我睡不著,正好在這裡看著他。”
吳氏有些猶豫,王言卿見狀說:“正好我也很喜歡小孩,沾沾喜氣。”
民間有一種說法,未生育的婦人多抱抱男孩,以後也能生一個男孩出來。吳氏對王言卿的身份早有猜測,對此不再懷疑,自己回屋裡睡覺去了。
她和王言卿不同,她大清早起來收拾家務,侍奉公婆,剛才又是做飯又是打掃,一上午過去早就累了。李正則蹲在屋檐下玩石頭,王言卿便靠在窗戶上,看著他玩。過了一會,王言卿說:“你這樣是打不中的。”
李正則瞥了王言卿一眼,不理她。王言卿從桌子上拿了一粒黑豆,輕輕一彈,精準敲在李正則的石頭上。
李正則回頭看了王言卿一眼,鼓著臉說:“你這有什麼了不得,我也會。”
王言卿點頭:“好啊,那我們比賽誰彈得準。”
王言卿單手支頤,悠哉悠哉地欺負小孩子。毫不意外的,李正則完全打不過她,沒一會就對王言卿心服口服。他悄悄蹭過來,問:“你怎麼做到的?”
王言卿慢條斯理問:“想學嗎?”
李正則用力點頭。王言卿說:“想學可以,但是你要交束脩。”
“束脩?”
“就是拜師學藝的錢。”王言卿說,“我教你手藝,你也得給我你最重要的東西。”
年僅五歲的李正則第一次接觸到交易的概念,他苦惱地想了想,說:“你等著,我去取我的糖豆子。你不許教給別人!”
李正則說著就往外跑,王言卿心想糖豆為什麼要去外面取,她怕他一個孩子出什麼事,趕緊跟出去。
李正則一直跑到河邊,他蹲在一株柳樹旁,費力地在土堆上挖。王言卿悠然停在他身後,耐心注視著李正則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