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頭疼極了,但這是蔣太後臨終前最後的心願,他實在不忍,也不能推脫。陸珩隻好硬著頭皮,再次帶王言卿進宮。
他覺得可能不用等王言卿回憶起來了,眼看他自己就要玩脫。
第53章 演技
三月二十,王言卿早早就醒了。她今日要進宮探望皇太後,探病自然不能穿鮮豔衣服,但要穿一身素白去也不妥。更糟糕的是王言卿還失去了記憶,對宮廷禮儀一片空白,幸好有陸珩把關,在靈犀靈鸞的幫助下,王言卿艱難搭好了進宮的衣服。
今日不是正經觐見,不必穿的太正式,所以王言卿換了身藕荷色暗花紗長袄,通身素淨,沒有任何繡花裝飾,但長袄色淺紫而微紅,又不至於惹長輩忌諱。長袄對襟立領,用金紐扣整整齊齊系到脖頸,膝蓋兩側分叉,露出裡面的白綾紗馬面裙。
陸珩今日沒有去南鎮撫司,一早就等在陸府。王言卿穿戴整齊後,不敢耽誤,立刻去主院找陸珩。陸珩看到她嚴陣以待,扣子足足系到脖頸,不禁失笑。陸珩輕輕理了理她的領口,說:“不用緊張,興國太後是個很和氣的人,她最近身體不太好,召齊小輩一起見見。你進宮後一切照常就好,不必擔心。”
王言卿應是,陸珩說著不用緊張,但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怎麼可能不慌。陸珩手指將王言卿的衣領整理好,頓了頓,然後放到她的肩膀,略略握緊:“興國太後從去年冬天開始,病情就反反復復,連太醫都沒什麼法子。我怕太後擔心,沒告訴她你的事。”
陸珩手指上的力道似乎別有所指,王言卿馬上了悟,蔣太後不知道她失憶的事。王言卿點頭,道:“我明白,我盡量少說話,不會惹太後擔心的。”
陸珩欲言又止,最後心裡無聲嘆氣。現在該擔心的人是他,陸珩可以和皇帝坦白實情,但蔣太後一片長輩慈心,身體又到燈枯油盡,陸珩實在不敢告訴蔣太後真相。在王言卿心裡她是陸家收養的孤女,曾沐蔣太後恩澤,而在蔣太後心中王言卿是陸珩的女人,被他帶到陸家金屋藏嬌。陸珩都不知道一會進了宮,他要如何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兩頭騙。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次王言卿跟著陸珩進宮,每一步都順暢極了,宮門口的侍衛看到陸珩連忙行禮,都沒有盤查就讓他們過了。王言卿上次入宮走的是東門,可是這次,他們從右順門進宮,順著夾道一路往北走。
王言卿悄悄打量兩邊的建築,這裡有很多太監出入,和王言卿想象中卑躬屈膝、陰陽怪氣的太監不同,這裡的人各個文質彬彬,若不是身上穿著宮使衣服,說是讀書人她也信。來往的太監見了他們,遠遠就躬身行禮,陸珩見王言卿往旁邊看,低聲提點:“這就是司禮監。”
王言卿恍然大悟,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司禮監。從永樂皇帝起,宮廷開始重用太監。皇帝設立東、西廠的初衷是牽制錦衣衛,他們雖然合稱廠衛,但東、西廠和錦衣衛向來不對付。不過現在看來,至少在陸珩面前,東廠、西廠還是很恭順的。
在這一點上王言卿尤其佩服陸珩。陸珩加入錦衣衛以來沒有辦不成的差事,這種記錄已經夠笑傲群雄了,但他真正的能耐卻是讓周圍所有人都配合他辦差,並且不留任何話柄。
把事做明白不難,但能把人做明白,卻是世上最難的題。
在甬道上走了很久,慈寧宮終於到了。王言卿曾去過慈慶宮,慈慶宮很靠近外廷,規制、格局各方面都更像太子的居所,而非寢宮。但慈寧宮卻相反,這裡是歷代皇太後居住之所,皇帝登基後還重新修繕過,非常雍容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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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珩一進宮門,就有人到裡面稟報。宮女恭敬地給陸珩掀開門簾,王言卿跟在陸珩身後,一進門,就被裡面的陣仗狠狠晃了晃眼。
皇帝今日也在,皇後張氏帶著眾妃來慈寧宮侍疾,一水年輕美貌的宮妃侍奉在榻前,她們身後還跟著伺候她們的宮娥內侍,鶯鶯燕燕,環肥燕瘦,站在一起簡直壯觀極了。
王言卿本以為她隻是來單獨給蔣太後請安,哪能料到這種陣仗,她隻掃了一眼,都看不清誰是誰,硬著頭皮給一堆影子行禮:“民女參見皇上、興國太後、皇後及諸位娘娘。”
皇帝坐在蔣太後榻前,張繼後坐在皇帝身旁,後方還站著幾個女官模樣的麗人。蔣太後靠在榻上,神情恹恹,臉色蠟黃,聽到陸珩來了,她眼睛亮起來,連忙道:“免禮。”
說是侍疾,其實這些妃嫔隻是杵在這裡幹站著,她們見不了蔣太後幾次,蔣太後也未必認識她們。對蔣太後而言,她名義上的兒媳婦遠不如陸珩熟悉。蔣太後發話後,妃嫔們很自覺地讓開位置,從中間分出一條路來。
陸珩見慣了這種場面,順暢地穿過人群,走到蔣太後面前,王言卿趕緊垂頭跟上。
陸珩熟稔地給皇帝、蔣太後和張繼後問好。蔣太後見到陸珩,臉上十分欣慰,她往陸珩身後看了一眼,目露了然之色:“你們來了。”
陸珩臉上微笑如常,他側身拉過王言卿,神態自然極了,一點都看不出緊張:“太後,這是卿卿。”
王言卿不敢抬頭,趕緊蹲身行萬福:“興國太後安。”
蔣太後目光從王言卿身上掃過,隻見這個女子容貌姝麗,眉宇間卻沒有輕挑恣睢,行禮時四平八穩,看得出來是個安靜穩重的性子。蔣太後心裡越發滿意了,笑道:“起來吧。難得你們進宮來看哀家,不要拘束了,賜座。”
宮女搬來繡墩,王言卿哪怕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也知道在皇帝、太後面前不能坐實了,虛虛隻坐一半。陸珩對付這種場面遊刃有餘,溫聲道:“臣早就想來給您請安了,隻是一直不得空。今日借陛下的光,帶她來見見您。”
蔣太後欣慰地笑了:“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們有這心哀家就滿足了。”
陸珩順勢問起太後病情,他問的不是“您近來身體可好”這種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細節,時不時穿插一兩句好聽話,哄得蔣太後滿面笑容。這種話題輪不到王言卿,她和眾多妃嫔一樣,安靜低著頭,站在一邊當壁花。
皇帝坐在榻前,無聲地掃過王言卿,又看看陸珩,目光中露出看戲之色。
陸珩看起來遊刃有餘,其實鬧心極了。他每說一句話都要算好後面五句以及蔣太後可能的反應,還不能露出端倪,真是自作孽。
陸珩防備得當,再加上一點點運氣,事情發展得出奇順利。王言卿覺得蔣太後話中的“你們”是指“你們兄妹”,蔣太後則覺得是“你們夫妻”,在場眾多後妃一片平靜,沒人覺得不對勁。
唯有陸珩和皇帝知道內情,他們兩個一個編一個看著對方編,竟然也很和諧。
蔣太後環顧四周,她印象中陸珩和皇帝還是十來歲的少年,一眨眼,兩人各自成家,和和美美齊聚一堂,心裡委實熨帖。她感慨萬千,嘆道:“哀家這一生風風雨雨都走過了,平生再無遺憾,隻可惜沒能看到你們兩人的孩子。先成家再立業,你們兩人都該抓緊了。”
皇帝神情微微凝滯,他登基十三年,宮裡至今一個孩子都沒有,蔣太後著急,皇帝如何不急呢?張繼後聽到蔣太後又提起子嗣,臉色不由訕訕,起身道:“藥該好了,妾身去外面看看。”
陸珩聽到蔣太後提起這個話頭就知道不妙,他趕緊趁機給王言卿遞眼色,王言卿無需語言就領會了陸珩的意思,跟著張繼後出去。
王言卿出去後,陸珩臉上沒什麼變化,心裡長長松了口氣。蔣太後沒注意到,皇帝卻靜靜瞟了陸珩一眼。
皇後親自出去看藥,其他妃子總不能在此傻等著,都隨著皇後出去了。屋裡的人轉瞬走了大半,等人少了,蔣太後才露出嗔意,佯怒瞪了陸珩一眼:“你不是說遇到合心意的人會帶給哀家看嗎,如今為什麼藏著掖著,不讓哀家知道?”
皇帝靜靜做壁上觀,老人家難免嘮叨,蔣太後不念叨陸珩就會念叨皇帝,相比之下,還是念陸珩吧。陸珩現在唯獨慶幸他反應快,及時把王言卿打發出去了,要不然撞上這句話,場面簡直不敢想象。
陸珩知道指望不了別人,便自己圓場道:“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嗎。我想著忙完這陣就帶她來見您,哪能知道您消息靈通,竟比我領先一步。”
蔣太後也不去計較他這句話真假,再次語重心長道:“不管怎麼忙,總要顧及家庭。這話也不隻是對著陸珩,皇帝你也是。”
這種話皇帝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他打心底裡不以為然,道:“兒臣記住了。”
蔣太後早就做不了兒子的主了,她能說的都說了,剩下的隻能靠兒孫自己。如今沒有外人,蔣太後見了晚輩後心情愉悅,順勢交待起身後事:“哀家的病就在這兩天了,等哀家死後,皇帝不用給哀家守孝,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趕緊生出子嗣,才是真正孝順哀家。”
皇帝聽到這些話臉色微變,陸珩也收斂起笑,靜靜垂下視線。皇帝道:“母後,陶仲文正給您研究新的丹藥呢,您說這些做什麼?”
蔣太後道:“哀家不喜歡那些丹藥,不用折騰人了。哀家年紀到了,遲早有這麼一天,用不著避諱。趁哀家還能說話,把事情安排好,等真到了那一天,也省得手忙腳亂。”
皇帝沉默不語,陸珩更不會接話。蔣太後繼續道:“哀家身後事不必大辦,但唯有一點,務必把哀家跟你父親葬在一起。”
皇帝終於無奈地嘆了一聲:“母後您放心,朕明白的。”
……
另一邊,王言卿陪著張繼後等藥,後面零零落落跟了一大幫宮女妃嫔。張繼後說是親自煎藥,其實就是來廚房看一眼,連煙味都不必聞。她坐在暖閣裡喝茶,等藥熬好了,自有宮女端到她面前。
王言卿完全不認識張繼後,皇後及其他妃嫔面對陸大人的家眷,委實也沒什麼可說的。眾女相對無言,靜靜侍立在暖閣,青煙浮動間,隻能聽到張繼後掀動茶盞的聲音。
王言卿不用和人說話,心中頗為慶幸。她沒有對此刻的生疏起疑,她覺得她和這些女人不熟很正常,陸珩和宮裡關系再緊密也是外臣,怎麼會結交後宮妃嫔?陸珩都不熟,更不必說王言卿。
不過王言卿進宮之前,陸珩大致給她講過宮裡的關系。如今這位皇後也姓張,嘉靖元年入宮,但和張太後沒有親戚關系,隻是湊巧撞了姓氏。張繼後是皇帝第二位皇後,第一位皇後姓陳,因為嫉妒惹皇帝不快,自己驚嚇流產,染病身亡。陳皇後死後,皇帝在蔣太後的敦促下,立了年紀最長的張順妃為後,也就是如今的張繼後。
可惜張繼後無寵,入宮十三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現在張繼後年紀大了,皇帝寵愛新人,她的位置越發尷尬。嘉靖元年入宮的女子現在還活躍在臺前的唯有張繼後,剩下全是嘉靖十年入宮的新人,皇帝一口氣選了九人,按照古禮冊為九嫔。此刻一溜煙站在陽光下,鮮嫩得幾乎反光。
王言卿悄悄掃過暖閣中這些年輕鮮亮的女子,心想嫁入帝王家,尤其是皇帝這樣聰明還多疑的帝王,恐怕未必是什麼好事。
她更願意生活在宮外,哪怕沒有錦衣玉食,至少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