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回憶了一下,說:“秦姑姑將人分成兩組,一組守上半夜,一組守下半夜,第二天替換。初五那天,應該是秦姑姑那組守上半夜。”
王言卿問兩組分別有哪些人,宮女一一說了,和崔月環、於婉的話吻合。王言卿沉吟不語,宮女見狀,問:“王姑娘,你問這些做什麼?”
這種時候倒感謝陸珩給她找了個好借口,王言卿笑了笑,都不需要費力想便回道:“我在想超度法事。今夜我和你們一起守夜吧,我也不需要輪班了,幹脆上下夜一起守。”
現在那個女鬼鬧得人心惶惶,晚上守夜的人當然越多越好。王言卿現在還頂著張天師傳人的名頭,宮女聽說王言卿要留下,簡直求之不得。宮女說:“辛苦王姑娘了。但守夜的事一直是秦姑姑安排,多一個人得和秦姑姑說一聲。”
王言卿經常聽宮女們提起秦姑姑,她好奇問:“秦姑姑是誰?”
“秦姑姑名秦祥兒,是尚儀局的女官,慈慶宮大小事都要她做主。”宮女嘴裡帶著些豔羨,說,“秦姑姑和我們不一樣,她是通過考試選拔進來的,幫助主子處理宮務,不用做伺候人的活。可惜我笨,通不過內學的考試,要不然我也去當女官了。”
女官是洪武皇帝設置的制度,分為六局一司,全宮上下隻有一百多人。女官和這些命如草芥的宮女太監不同,她們身上有品級,通文識墨,是後宮的管理者,下管理宮女,上監督妃嫔,級別高的女官甚至有宮女伺候。女官有從外面選拔的,也有從宮裡培養的,秦祥兒便是從宮外考進來的。
宮女和王言卿說完後,便去找秦祥兒稟報了。王言卿沒有跟著她一起走,而是換了條路,默默琢磨著慈慶宮的事。
宮廷管理如此森嚴,除了內鬼,外人很難鑽空子。而且昨夜慈慶宮是被錦衣衛圍起來後鬧鬼的,期間沒有外人靠近慈慶宮,所以這個鬼,必然出現在他們內部。
第一次鬧鬼沒有有效的目擊證人,第二次慈慶宮一半宮人在屋裡守夜,另一半人睡覺。五個宮人加上張太後一齊撞鬼,這些人聚在一起,很難弄虛作假,另一半宮人作案的可能性更高。其中,第一次守夜時睡死,第二次又恰巧不在寢殿的崔月環,非常可疑。
天色逐漸變暗,慈慶宮的氣氛明顯慌亂起來。王言卿四處走動時,看到兩個宮女在後院正殿東張西望,神情可疑,其中一個正是先前和她說話的於婉。王言卿停在門口,輕輕敲門:“你們在做什麼?”
於婉聽到背後響起聲音,狠狠嚇了一跳,險些把手裡的東西扔出去。她回頭看到是王言卿,這才長長松了口氣:“王姑娘,是你啊。”
王言卿提裙邁入門檻,問:“怎麼了?”
於婉飛快在水盆裡擰帕子,一刻不敢耽誤,說:“姑姑讓我們來後面擦洗庫房。天快黑了,這裡人少,冷飕飕的瘆人,我們得趕緊回去了。”
原來是怕鬼。王言卿停到多寶閣前,幫她們搭手。王言卿小心地把一對花瓶抱下來,問:“你們在宮裡多久了?”
於婉擰幹帕子,一邊利索地擦花瓶,一邊回話:“我在宮裡五年了,她剛入宮,才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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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卿看向另一個宮女,她面容娟秀,身形纖弱,看得出來年紀不大,估計隻有十五六。她神情有些恍惚,察覺王言卿看過來,她慌忙低頭,手一抖,差點把花瓶打碎。
王言卿站在旁邊,眼疾手快接住花瓶。於婉嚇了一跳,看到花瓶沒事才松了口氣,豎著眉埋怨:“秀葽,你做什麼?這可是弘治皇帝賜給太後的花瓶,太後平時寶貝的很,若是打碎了,十個你都不夠抵的。”
秀葽垂下眼,訥訥說對不起。於婉看著秀葽的模樣,欲言又止,最後嘆氣道:“算了,你要是精神不好就回去歇一會吧,這裡我來洗就好了。”
秀葽擺手說不用,於婉把東西搶過來,嫌棄道:“你別在這裡添亂了,你這樣恍恍惚惚的,能幫上什麼忙?快回去吧,晚上還要去太後屋裡守夜呢。”
秀葽搶不過於婉,最後垂頭走了。王言卿看著那個女子出門,低聲問:“她怎麼了?我看她臉色白的厲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於婉欲言又止,最後搖頭說:“她年紀小,剛進宮還沒習慣呢。等再過幾年就好了。”
於婉說得隨意,王言卿回眸看她,隻見於婉眉眼垂著,拎起秀葽的花瓶,已麻利地擦拭起來。
這份輕描淡寫背後,不知掩藏了多少酸楚。
王言卿暗暗嘆了一聲,問:“秀葽這個名字雅致,她父母應當也是讀書人,怎麼舍得把她送進宮裡來?”
於婉努努嘴,說:“哪有。她們家要真是讀書人家倒好了,可惜她父母早亡,兄嫂不想養她,就將她賣進宮裡來。她原來都沒有正經名字,跟著排行叫小四,後來秦姑姑說四不吉利,有一句詩叫什麼秀葽……”
王言卿接話:“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哦對。”於婉已經將花瓶洗好,端端正正放回多寶閣,一邊在水中擰帕子一邊說,“就是這句詩。秦姑姑說小四音不好,就給她改名秀葽。可惜啊,名字叫的再秀氣,草也終究是草,還是任人踐踏的命。”
於婉在水中洗帕子,王言卿就盯著她。王言卿發現於婉說這些話時語氣沒什麼波動,但眼睛卻輕微地閉合,上唇提起,鼻側飛快地出現兩條細溝,很快就消失不見。王言卿不動聲色,問:“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於婉撅嘴,正欲要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於婉。”
於婉悚然,立即站好:“秦姑姑。”
王言卿跟著回頭,發現是上午見到過的端肅女官,原來她就是秦祥兒。王言卿合手行了個萬福,秦祥兒避開,回了一禮:“王姑娘,您是貴客,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陸大人交代尚膳監給您送來了晚膳,姑娘請隨奴婢來。”
王言卿聽著頭大,宮裡做什麼都有專門的人手,尚膳監便是給皇帝後妃做吃食的太監。她隻是在慈慶宮暫留一會,二哥驚動尚膳監的人,未免太大動幹戈了吧?
但東西都送來了,王言卿隻能跟著秦祥兒去用膳,剛才的話題自然打住。秦祥兒和王言卿走後,於婉訕訕收起東西,抱著髒水盆跑了。
王言卿被秦祥兒帶到一處安靜的宮殿,秦祥兒還要親自幫王言卿擺飯,王言卿連忙攔住。秦祥兒當女官慣了,做什麼都板著臉,王言卿對著她實在沒法吃飯,便客客氣氣把秦祥兒送走。等屋裡隻剩下王言卿一人時,她打開食盒,發現全是她喜歡的菜。
王言卿拿筷子隨便挑了一口,可能因為皇帝信奉道教的緣故,宮裡的膳食偏素,但味道並不差。王言卿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素菜,她坐下來安安心心吃飯,心想果然熟人好辦事,這份菜若說不是尚膳監特意關照過的,王言卿都不信。
二哥這作態,未免忒奸臣了。
陸珩這人,就是有能耐不在跟前還能刷存在感。王言卿吃了一頓高標準的晚膳,意識到她竟然一下午沒想起過二哥,心裡十分愧疚。
晚飯過後,天色很快黯淡。慈慶宮因為鬧鬼,天黑後格外蕭條,大門早早就落了鎖。王言卿飯後沒有耽擱,立刻前往太後寢殿。
寢殿裡此刻已經有不少人,全是一副惶惶不安、如喪考妣的模樣。秦祥兒正在安排人,看到王言卿進來,淡淡行了半禮。
秦祥兒臉色嚴肅,規矩仿佛已經刻進了骨子裡頭。王言卿頷首回禮,默默躲到角落裡,不在人前礙眼。
張太後臉色極差,壓根沒心思搭理王言卿。張太後看著宮女們慌張的臉就心煩,她把眾人趕到落地罩外,自己由秦祥兒侍奉著躺下。秦祥兒在內室給張太後捶腿,王言卿和其他宮女們擠在一起,默默等著午夜到來。
這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她們明知會發生什麼,卻無能為力。宮女們全都刷白著臉,面無人色。王言卿掃過眾人,注意到崔月環和那個叫秀葽的宮女都在。王言卿記得昨日就是崔月環守上半夜,今夜按理該輪到她守下半夜了,崔月環卻出現在這裡,應當是和人換了班。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王言卿將猜測藏在心裡,並不表現。她其實並不相信所謂鬧鬼之言,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在場的宮女。然而,就算再恐怖也擋不住身體本能,夜逐漸深了,殿中空氣一點點變冷,宮女們也擠成一團,昏昏沉沉睡著。
王言卿一直提醒自己警惕,但困意來襲時根本不容人選擇,王言卿不知什麼時候合了眼。迷迷糊糊中,她突然感覺到有一股冷氣欺近,王言卿霎間睜開眼。
她回頭四望,發現宮殿裡靜悄悄的,宮女們東倒西歪,已睡得全無知覺。內室裡燈光細微晃動,秦祥兒靠在張太後榻前,似乎也睡著了。
一切看起來並無異樣。王言卿悄悄活動有些酸麻的小腿,這時候,她隱約聽到外面有嗚嗚的聲音。
這陣聲音尖細婉轉,像是風聲又像是什麼人在哭。王言卿立刻起身,用力推開窗戶。
外面什麼人都沒有,王言卿凝神,已聽不到嗚嗚聲。
初春的風帶著料峭寒意,夜風從窗外卷入,霎間驅散了睡意。王言卿不信邪,仔細環顧四周,連房梁上也看了,然而,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
王言卿都不由動搖了,莫非,剛才隻是風聲?
王言卿一無所獲,隻好關上窗戶,回到原位。經過一連串的鬧鬼,宮女們已成驚弓之鳥。王言卿走動聲很輕微,但還是有人驚醒了。
崔月環看到王言卿從窗邊回來,臉色微微變化。可能因為剛剛蘇醒,她嗓子還是啞的,艱澀問:“王姑娘,怎麼了?”
王言卿搖頭說沒事,然而其他人也被次第驚醒。她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臉色都變了。
這種明知道外面有鬼而自己卻無計可施的感覺太恐怖了,一個宮女驚慌地抱緊同伴,失神喃喃:“她來了,怎麼辦,她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