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錦衣衛的詔獄裡,難怪陸珩知道的這麼清楚。王言卿大概明白陸珩提起弘治皇帝時態度為什麼微妙了,冠是禮器,不能隨便戴,張鶴齡兄弟二人戴皇帝的冠,看起來隻是一件小事,但由此不難窺見,張皇後如何偏縱娘家,弘治皇帝面對跋扈的後族如何不作為。張鶴齡兄弟當著皇帝的面都這樣,對待普通官員、百姓時,會收斂嗎?
對張皇後來說,弘治皇帝這一世隻娶了她一人,終其一生沒有寵愛其他女人,當然是個好丈夫。但對於別人而言,弘治皇帝是不是個好君王,就未必了。
王言卿明白張鶴齡今日看到她為何那麼不規矩了,有這樣一位皇後姐姐縱容,還有什麼幹不出來。弘治皇帝死後,登基的又是張皇後的親生兒子,張家會如何無法無天,完全可以預料。
要不是正德皇帝突然亡故,他們會一直無法無天下去。
王言卿想了一會,問:“那之後,張鶴齡的爵位為什麼又成了昌國公?”
“那就是這一朝的事了。”陸珩說,“陛下剛來京城時,張鶴齡代表張太後迎接聖上。陛下登基元年,張太後提起扶立之恩,陛下為感謝張鶴齡迎位之功,便晉封張鶴齡為昌國公。”
王言卿輕輕應了一聲,她緊緊看著陸珩,陸珩察覺她的視線,笑著彈了她一下:“看我做什麼。”
王言卿便知道,她猜測的沒錯。張家最開始確實做著國舅爺的夢,今上能當皇帝全是張太後做主,小皇帝還不得感恩戴德地捧著他們?結果,張家和張太後踢到鐵板了。
陸珩大概給王言卿說了因果厲害,剩下的也不再多談。他說這些,一來是因為遇到了張鶴齡,怕王言卿在那個老色鬼手上吃虧;二來,是因為蔣太後病重,宮廷指不定要出什麼變故。陸珩不能時時刻刻顧著家裡,趁現在提醒王言卿,也好讓她提前做準備。
最後,陸珩淡淡道:“張家人都不是好東西,你離他們遠些。”
陸珩這話將張太後也罵了進去。王言卿心裡無奈,心想二哥真是敢說。同時,她也明白陸家和張家不是一路人,無論陸珩實際對張家觀感怎麼樣,在明面上,他不能對張家有任何好顏色,要不然就是在皇帝眼裡戳釘子。
王言卿暗暗警醒自己,日後見了張家人就繞路,決不能給二哥添麻煩。陸珩見她那麼嚴肅,不由笑了笑,捏住她的臉頰道:“小事而已,你不必緊張。區區一個張家,還影響不了我。”
“二哥!”王言卿肅著臉去掰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麼動不動捏我的臉?”
陸珩置若罔聞,王言卿那點力道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他依然揉搓著王言卿的臉,手癮過夠了才慢慢收回手:“你在二哥面前,永遠都是小孩子。不過你太瘦了,臉上都沒什麼肉,以後要多吃些。要不然遇到外人,別人還以為我在苛待你呢。”
王言卿終於擺脫他的手,趕緊遠離陸珩,自己揉臉。她聽到陸珩的話,手微微一頓,遲疑了片刻後問:“二哥,今日見到昌國公時,你為什麼不直接說我是你妹妹?”
陸珩一聽,似笑非笑看向王言卿:“卿卿這麼想當陸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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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卿覺得他這話說不出的奇怪:“那不然呢?”
作者有話說:
陸珩:嘖,我的妹妹竟然這麼沒追求。
第39章 升遷
陸珩笑了笑,也沒說王言卿若不做陸家的小姐,應該做什麼。他放下茶盞,說:“天色不早了,你今日累了一夜,快回去睡覺吧。”
陸珩不說,王言卿也打住不問。她起身對陸珩行萬福,輕聲說:“我先走了,二哥也早點休息。”
正月十五熱鬧完後,過年的氛圍逐漸消散,日子也恢復到正軌中。王言卿之後幾天沒有出門,安心待在家裡讀書寫字。她安然倚在榻上曬太陽時,完全不知道,陸府之外,有一個人正翻天覆地尋找她。
傅霆州在城中找了五天,最開始他查在京城租賃宅子的獨居女子,後來擴大為少年、兄弟姐妹乃至青年夫妻,但沒一家是王言卿。傅霆州屢屢撲空,心裡越來越煩躁,而陳氏還在侯府裡生事,傅霆州心煩不已,好幾次恨不得一走了之。
這種時候,他就尤其思念王言卿。
傅霆州在老侯爺跟前長大,和父母並不親,他心底裡也看不上傅昌和陳氏的做派。幾個妹妹跟著陳氏,可想而知被教成什麼樣子。傅霆州和傅家幾個兄弟姐妹關系平平,他心中真正親近的人,唯有老侯爺和王言卿。
現在,老侯爺病逝,卿卿離開,偌大的鎮遠侯府中隻剩下他。傅霆州心裡仿佛空了一塊,冷風不斷從缺口處灌入,吹得他渾身冰涼,遍體荒蕪。
他站在侯府中,突然心生茫然。這裡是他的家,他卻覺得無處可去。
短暫又漫長的五天過去,朝廷恢復上朝。今日是新年上衙的第一天,哪怕傅霆州完全沒有心思辦差,也必須去南城兵馬司應卯。
官署裡,所有人見面時相互道喜,一派喜氣洋洋。同僚見了傅霆州,怔了一下,驚訝問:“鎮遠侯?你怎麼了,為什麼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傅霆州勉強笑了笑,說:“昨夜沒睡好。”
傅霆州不欲多談,同僚見狀客套兩句,也不再追問。傅霆州走入兵馬司,試圖看公文轉移注意力,但隻掃了兩行就看不下去了。
他已經將十二月租賃、買賣房屋的人都查完了,其中並沒有卿卿。莫非,早在上香受襲之前,卿卿就動了離開的心思?
傅霆州光想到這個可能就覺得頭痛欲裂,胸腔裡的鬱氣幾乎要將他逼瘋。
傅霆州沉著臉,一副生人莫近的氣場,其他人卻還沒從年假中恢復過來,說話都帶著喜氣。官吏們無心辦差,反正新年第一天也沒什麼要緊事,他們聚在一起,一邊說闲話,一邊打發時間。
“聽說,今年開朝,宮裡發出來的第一道聖旨便是兩份升遷令?”
“是啊。”另一個人努努嘴,說不清羨慕還是感慨,“新年第一件事,當然要衝衝喜氣。張閣老被提為謹身殿大學士,陸珩實授錦衣衛指揮使了。”
嘉靖十二年伊始,朝堂前所未有的清減,禮部侍郎趙淮收受“八虎”賄賂,趙淮許多故交都被查出貪汙,紛紛下劾,最終趙淮的老師楊應寧難辭其咎,引咎辭職。
首輔致仕,內閣空懸,六部也空出來許多要緊之位。眾臣放假前便有預感,果然,剛一恢復上朝,新一輪的論功行賞便開始了。
政治鬥爭失敗,楊應寧的黨羽和支持過楊廷的官員全部下放,與之相應的,鬥爭勝利的那一方便有許多人飛升。在這場大清算中,功勞最大的無疑是兩人,查出證據的南鎮撫司指揮佥事陸珩,和成功扳倒楊應寧的次輔張敬恭。
張敬恭順理成章升任謹身殿大學士,兼任吏部尚書,成為內閣首輔,如今朝野上下,人人見了張敬恭都要尊稱一聲“張閣老”。同時,錦衣衛的調令下來,陸珩正式提拔正三品官銜,實授錦衣衛指揮使一職,管理錦衣衛事務。
朝堂之中,有人歡喜便有人愁。傅霆州雖然沒見到,但不難想象,現在內閣和南鎮撫司肯定熱鬧非凡。新鮮出爐的首輔,年輕有為的錦衣衛指揮使,無論眾人心裡怎麼想,嘴上都要恭恭敬敬。
這兩人的上臺,無疑昭示著弘治、正德時代徹底過去,全新的嘉靖紀元開始了。
南城兵馬司眾人聽到陸珩又升官了,內心著實復雜。他們也是武官,自小就在京城這個圈子混,最明白武將升遷多麼不易。武將和文臣不同,武將更多是時勢造就英雄,若是碰到了機遇,一飛衝天、裂土封侯都是常事,若碰不到機緣,便隻能做一輩子太平闲官。
大明邊患嚴重,常年都在開戰,京城這幹公侯勳貴經常出入戰場,和其他朝代相比,他們算是很有出頭之地了。但和陸珩比起來,他們便成了黯淡的星子,在陸珩的光芒下無處遁形。
朝堂處處都是錦衣衛的探子,他們也不敢說的深了,半真半假地感嘆道:“新年第一次動御筆,皇上便提拔了他們兩人,可真是好彩頭。張敬恭是首輔,已熬了二十多年,便不說了,陸珩今年才二十三歲吧?”
張敬恭少有才名,但科舉之路並不順利,考了七次才終於考中二甲進士,入仕時都已經四十七歲了。他又在正德朝沉浮良久,一直不得重用。終於,張敬恭的命運在嘉靖朝迎來轉機,他靠大禮議一舉成名,獲得皇帝的青睞,此後升遷一路青雲。饒是如此,他都等了十二年,才終於官拜首輔。
而陸珩呢,年僅二十三歲,便已經和張敬恭看齊。和他同齡的武官子弟才剛剛入仕,文官家庭的孩子甚至還在科考,上朝時站在陸珩左右的,盡是年紀足以做他父親甚至祖父的人。他和皇帝,算是早朝上寥寥無幾的年輕人。
傅霆州這種跳過父親自己襲爵的人算特例,同樣是朝堂上難得的年輕人。但他和陸珩的起點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陸珩直接向皇帝負責,有什麼話直達天聽,稟報差事的同時順便就把黑狀告了。而傅霆州上面還有一層層上級,想要越級面見皇帝,難如登天。
年齡上傅霆州和陸珩是同級,但官場上,陸珩和張敬恭那些人才是同級別。
傅霆州沒有參與討論,心中不無嘆息。京城眾人,傅霆州唯獨忌憚陸珩。
傅霆州不知道該感嘆陸珩幸運還是強大,陸珩簡直集齊了所有天時地利人和。天時上他和皇帝是一起長大的玩伴,陸珩的父親是興王府的侍衛,母親是皇帝的乳母,這份童年情誼無人能及;地利上他們一家正好趕上改朝換代,皇帝登基,急缺人手,陸家在大禮議中乘風而起;人和上他聰明能幹,極善揣摩上意,正好填補了皇帝少有知音的孤獨。
京城雖大,但皇帝每日能接觸到的人要麼是太監,要麼是五六十歲的內閣大學士,要麼是在京城土生土長的勳戚郭勳等人。皇帝今年滿打滿算二十六歲,和這些人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呢?滿朝文武,恐怕隻有在陸珩跟前,皇帝才能說上幾句家常話。
奸臣的嘴,能臣的腦子,太監的親密度,難怪皇帝重用陸珩。
這種經歷不可復制,一百年都未必能再出一個,傅霆州隻想了片刻就拋開不管。陸珩時運再好也和傅霆州無關,傅霆州現在關心的,唯有王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