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聽的依舊是大悲咒。
經文教人念佛憶佛,迷途知返。
然眾生癡迷,從無人能廣大圓滿。
因為救贖從來不在神佛。
世間疾苦,也要砥礪前行。
如那年周燼站在學校門口,看著我走進去,雙手插兜,在背後沖我喊了一句:
「你隻管往前走,總有一天,我們以為的壞日子,回過頭來看,其實也沒有那麼壞。」
他是對的。
一切都會過去,人在絕境應生出無限的勇氣,遇山開路,遇水架橋。
隻有內心足夠強大,回首過往,才能一笑了之。
周燼最後那句沒有說出的話,我猜他是想告訴我,阿嫣,不要怕,勇敢向前走。
這世上永遠有一個周燼,停在了最愛我的時候,如他所言,會永遠愛我,忠誠於我。
大悲咒聽完,我想是該重新開始了。
我將阿靜之前給我的U盤插上了——
歌很好聽。
路不停來又來去又去
Advertisement
前生的印記
消失的風景畫冬如期
此刻觸手不及
……
下一場蜿蜒曲折劇情
永生眷念蒼生的憐憫
停在這裡,雲淡風輕
那全部都是為你
……
(完)
番外
佛家中說,無間地獄位於閻浮提地下二萬由旬處,凡造五逆罪之一者,死後必墜於此。
付雷一直堅信,自己死後是要到那裡去的。
其罪之一——
母親因生他難產而死,是為殺母。
其罪之二——
高中那年村裡收莊稼,他回家幫父親開那臺耙地機,日頭毒辣,大型機器穿梭在田裡,他在前頭轟隆隆的開,父親在後頭踩著耙架。
直到二叔他們拼了命的追上來,瘋了一般的招手讓他停下,他才知道父親一個沒踩穩,人卷到了耙架下。
滾著的鋒利耙片,把父親當場絞殺。
耙地機開過的土壤,鮮紅一片,父親的腸子都淌出來了。
……
付雷在火車站附近開24小時餐飲店的時候,習慣凌晨蹲在店門口抽煙,瞇著眼睛看不遠處人來人往的進站口,永遠有人背著行囊行色匆匆。
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
人人都是俗人,誰都不能例外,所以他才會把農村老家的房子賣了,拿著所有的積蓄,在這裡開餐飲店,試圖闖出名堂。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火車站人最多,不到兩年他就回了本,還買了城裡的房子。
可是潛意識裡,他仍舊認為自己身如浮萍。
老家的宅基地都賣了,人也成了無根的人。
見到周燼的第一眼,他就覺得似曾相識。
決定資助他讀書,絕不僅是因為他們是老家一個鎮子上的同鄉。
那孩子身上有他的影子。
孤苦伶仃身如浮萍的影子。
五年之後,付雷和孫大闖合伙開了淮城最大的KTV。
跟孫大闖認識的也很隨意。
火車站那種地方,可以稱之為淮城最亂,三教九流,扒手,街頭混混,逃竄的犯人……應有盡有。
闖哥算是那兒最有名的地痞。
他來快餐店吃飯,從來不給錢。
無論點了多少東西,帶了多少人來。
服務員敢怒不敢言,付雷從不在意,還會掏根煙給他。
二人的交集,便是偶爾一起抽煙的關系。
直到那個逃竄的殺人犯,因為一張話費卡,折返回來拿刀捅了闖哥。
付雷也沒做什麼,端起隔壁米線店的熱湯鍋,直接朝那人潑了過去。
這一潑,跟闖哥成了生死之交。
但他知道,他和孫大闖不是一類人。
隔壁米線店的老板後來經常說,付雷這小伙子是個斯文人,端湯鍋救人的時候,都要從容不迫的卷一卷襯衫袖口,防止湯水濺到身上。
直到他成了鉆石的老板,還在步行街開了一家酒吧,認識的警察朋友到處跟人說——
「付雷哥是個規矩的生意人,他的場子完全可以放心。」
真的放心也就好了。
很早之前他就說過,他跟孫大闖不是一類人,可現如今,已經被他拖下水了。
誰不想兩手幹凈,可是想要闖出名堂,站穩腳步,很多事也就無可奈何。
關系網已經四通八達,誰也不能全身而退。
闖哥拍著他的肩,說他們是一輩子的兄弟,還文鄒鄒的說了句——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孫大闖給人送禮的時候,用幾個蛇皮口袋裝錢,一句裡面裝的土豆子,逗得省委官員哈哈大笑。
他站在高處,自以為掌控了一切,什麼都不怕。
付雷的手也不幹凈,而且是越來越不幹凈。
他還記得鉆石淪陷的時候,周燼用從未失望過的口吻質問他——
「哥,你曾經說過你有底線,現在你還承認嗎?」
付雷很茫然,一開始他清清白白,還曾拍著阿燼的肩膀,堅定地告訴他——
「我們和闖哥是不一樣的,不過是混口飯吃,哥哥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
可是,如果他的胃口越來越大呢?
孫大闖告訴他《莊子養生谷》裡的一句話——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
孫大闖從前是多麼粗俗的人,他還記得他當年光著膀子打牌爆粗口的樣子,也記得他花臂提砍刀的樣子,現如今這人竟然變得很愛學習。
他的別墅裡。最顯眼的檀木書架,擺滿了各類文學名著。
他還學會了寫毛筆字,戴著一副框架眼鏡,掩去面上的兇悍,竟然顯得幾分和善。
他說,戰國時期,有個很善於宰牛的廚師叫庖丁。
他給梁惠王宰牛,三兩下就收拾幹凈,梁惠王很驚奇,問,你怎麼本領這麼高超?
庖丁說,我剛開始學宰牛,看整頭牛站在那兒,也不知道如何下手。
後來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訓練和摸索,我了解清楚了牛的身體構造,哪裡有筋脈,哪裡有肌肉,哪裡有骨頭,哪裡有骨頭接縫……
當我提起刀的時候,看到的不再是一頭牛,而是連接在一起的很多骨頭,我能準確的找到骨節縫隙,把刀順著骨縫插進去,慢慢旋轉刀刃,骨頭就斷開了……
孫大闖說:「雷子,我們是庖丁,不是那頭牛。」
庖丁受梁惠王欣賞,所以孫大闖什麼都不怕。
可是如果,梁惠王有朝一日,想要庖丁的命呢?
你宰牛技術很好,梁惠王也吃了你太多牛肉,突然有一天有人說這些牛來路不正,梁惠王為了自己的聲譽,會不會殺人滅口?
凡造五逆罪之一者,死後必墜無間。
付雷想,阿燼是對的,有些東西,有些路,由不得人反悔和後退,走上了,就是死局。
闖哥去接那批象牙制品的時候,他提醒了周燼,明天晚上你來我家一趟,我有東西給你。
周燼說,我明天沒空,要和闖哥一起去海灣碼頭。
付雷手中的煙頓了頓,還是一如既往的笑,不動聲色:「闖哥那邊人多,不差你一個。」
「跟他說一聲,別去了。」
沒有刻意說不準他去,因為那件事太大了,他在其中分擔一角,出了問題誰都兜不住。
甚至,他也有可能自身難保。
對於周燼,言盡於此。
看著他心不在焉應了一聲的樣子,他想再提醒一句的,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付雷抽完了那根煙,從沒有一刻覺得自己仿佛置身驚濤駭浪的大海之中,能夠棲身的隻有一塊甲板。
人生在世,起起伏伏。
誰知道呢,興許這塊甲板也會翻。
葬身魚腹的究竟是誰,他也不知道。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聽天由命。
孫大闖等人被當場擊斃,周燼跳了海,不知所終。
一晃七年。
付雷迷戀上造園的時候,看著自己親手打造出的園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代嫣。
他承認,當年阿燼帶著代嫣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是對她很有好感的。
這姑娘眉清目秀,扎著馬尾,很幹凈,也很美好。
模樣生得好,第一印象自然也好。
但也僅是好感罷了。
他有老婆有孩子。
跟姚潔認識很多年了,從前在火車站開餐飲店的時候,姚潔是他店裡的服務員。
一個圓臉愛笑的姑娘。
猶記當年,她總是偷偷摸摸的看他,端給他的茶永遠是一壺沏好的大紅袍。
那是他習慣喝的茶。
付雷咬著煙問她:「喜歡我?」
姚潔頓時滿臉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
周燼有一句話說的是對的,像他們這種打小沒家的人,心心念念就想有個家。
他結婚其實很早,二十四歲與姚潔成家,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愛的多深。
隻是因為他不想回家之後,冷冷清清一個人。
付雷是個看得開的人,骨子裡對感情也比較淡薄。
這怪不得他。
從出生起就沒有母親,父親又死在自己開的耙地機下。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天煞孤星。
連女兒付嘉爾出生的時候,都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
但他是愛付嘉爾的,總願意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他隻有爾爾一個女兒,並非姚潔不願意生二胎,而是他不肯要。
直到後來,他站在了淮城的高處,人人稱呼他一聲付先生,態度恭敬。
想靠近他的女人很多,願意給他再生個孩子的女人更是數不勝數。
跟他關系很好的朋友,講起中國人骨子裡的傳承,總是建議他生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