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抽呢,都掐了吧,不知道今天請的是誰,沒點眼力見。」
聲音不悅地說完,轉而又像個好脾氣的老大哥似的,對我道:「小嫣,初次見面,哥哥也沒準備什麼禮物,這手串送你了,可別嫌孬。」
「瞧咱們闖哥,這全鬼眼的海黃說送人就送人了,我記得這可是您最喜歡的一件藏品呢。」
坐在闖哥身邊的一個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打扮得嫵媚性感,胳膊肘搭在孫大闖肩頭,鳳眼含笑,對我道:「妹妹,闖哥這是真心喜歡你呢,還不趕快收了。」
進來之前,周燼為我逐一介紹過,這女人該稱呼一聲娟姐,跟了孫大闖好些年了。
屋內除了她,還有幾個明眼看得出的陪酒女,個個明艷漂亮,三三兩兩地坐在他們之中。
闖哥給的東西,付雷和周燼都笑著讓我收下,周燼還謝了他。
一桌人還算和氣地敬了酒,聽闖哥聊了會兒古玩鑒賞,又聊了會兒以前的陳年舊事。
他著重談到了周燼。
說周燼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付雷把他當弟弟,他也把他當弟弟。
周燼十六歲時,鉆石開業有一年了,因為一些道上的事,闖哥他們在澳門撈吃飯時,被一群人拿刀追過來砍。
十六歲的周燼,憑著一股狠勁,拎著刀專挑人耳朵削。
最後削下十幾隻血淋淋的人耳朵。
那些過往自然是我不知道,我才知道周燼有個很出名的外號——周小瘋。
他待過的那個世界,其實我一直未曾了解。
他們說得津津有味,我卻有些反胃,喝了些檸檬水才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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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燼握了握我的手,飯局也進行了一半了,於是跟闖哥提出讓我先回去。
闖哥挽留了一句,然後心照不宣地讓娟姐送我。
我走的時候,正巧看到又有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穿著吊帶裙,喜笑顏開地進了房間。
娟姐瞧著我笑:「下半場是她們的,你走了他們才好敞開了玩。」
周燼應該會回來得很晚,因為娟姐說他們待會吃完還要通宵打麻將。
我回到家,洗完澡便上床睡覺了。
黑暗之中睜著眼睛,一直未曾踏實。
直到後半夜迷迷糊糊,周燼回來了,手探過來,整個人直往我懷裡鉆。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個小狗似的,呼吸間有酒氣,眼睛卻還很清醒,深邃之中氤氳著暗光。
「阿嫣,你還好嗎?」他一臉擔憂。
我睡意蒙眬,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喝了酒的他有些黏人,一動不動地抱著我,頭埋在我胸口:「對不起,今天,是不是嚇著你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聽他聲音惶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周燼,不怪你,就像你曾經說的,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過這樣的人生。」
「阿嫣,我後悔了。」
我的手一頓:「怎麼了?」
「我後悔靠近你了,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有的選,混口飯吃罷了,我也是個普通人。我以為,隻要堅守底線,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那麼除了出身不好,我跟你們是沒區別的,我真的從沒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阿嫣,我愛你,我曾經自負地以為,沒人能比我對你更好,隻要我足夠愛你,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可是我好像錯了。」
「周燼,你在說什麼?」
「現在怎麼辦呢,想抽身太難了,放棄你我又做不到,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沒有你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嫣,你原諒我,我真的很自私。」
他將我的手握得很緊,緊得有些疼。
我想我應該懂他的意思了,他抽不了身,付雷願意,闖哥不肯。
其實周燼是個很純粹的人。
在他的認知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隻要不沾,堅守底線,他就是白的。
可他如今一隻腳已經沾邊了。
混黑道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這點他似乎格外清楚。
跟我在一起時,他清清白白,到了這個時候,他覺得應該放我離開。
但他舍不得。
我嘆息一聲,笑道:「傻子,你自己說過的話忘了?眼睛長在前面,隻管往前走,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阿燼,別擔心,會好的,實在不行,我們日後找個說辭離開這裡好了。」
「你願意?」周燼握著我的手,眸光微動。
「為什麼不願意?」我不解。
「我們剛買了房子,而且你從小生活在淮城,家在這裡,我以為……」
「周燼,我們倆在一起,才是家。」
我打斷他的話,笑著看他。
床頭燈光昏暗,周燼一瞬間神情柔軟下來,眼睛有些泛紅,下巴抵在我脖頸上,聲音微微哽咽:「阿嫣,我真的好愛你,有你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我保證,隻要我活著,一定會是這世上最疼你的人,我會永遠愛你,永遠對你忠誠。」
「不見得吧。」
我翻了個白眼:「我離開飯店的時候看到有小姑娘進去了,你們玩得挺開心吧。」
周燼抬頭看我,昏暗之中,一雙眼睛含笑,濕漉漉像蒙了一層霧光。
然後他的吻落在我耳畔,好笑道:「隨時歡迎姐姐檢驗,我裡裡外外都是你的,你一個人的,幹幹凈凈。」
「知道了,睡吧。」我拍了下他不安分的手。
「不行,現在就還我清白。」
昏暗的房間,男人不滿地覆上我的唇,聲音啞欲。
我嫌棄地將他推開:「洗澡去,你一身煙味。」
——
鉆石變成今朝的時候,付雷混得一天比一天好。
後來他沉迷於造園藝術,為了一棵松樹不惜花銷千萬。
當年的闖哥,在淮城無人能及時,也迷戀過古玩文物。
他送我的佛珠手串,是極品全鬼眼野生海黃珠子,對眼的珠子原料很難得,更何況那是整整一串極品對眼。
闖哥為了自己的愛好,開了好幾家古玩店。
就如同付雷後來專門成立了園藝公司。
闖哥其實對周燼很好。
我相信他是真的欣賞周燼。
孫大闖這個人,從小在刀尖拭血,三教九流什麼人都見過,眼睛很毒。
他覺得周燼不錯,因為周燼講義氣有血性,還有良心。
他很早之前就對付雷說過,阿燼這小孩好好栽培,將來是個好苗子。
適合留在他們身邊混黑道的好苗子。
闖哥要周燼留在他身邊幫忙。
他隻需一句:「阿燼你是瞧不上哥哥這人,還是心裡對哥哥有意見?」
沒人能不識好歹地拒絕他。
連付雷也道:「既然闖哥賞臉,阿燼你就去闖哥那裡幫襯一下吧,跟著闖哥能學到很多東西。」
付雷哥有自己的打算,他當然是為周燼著想的。
他說,當著這麼多人不能不給闖哥面子,而且闖哥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都交出去有人打理,周燼沒機會碰到的。
他還說了,闖哥不是不講理的人,周燼那些想法可以慢慢跟他說,多提幾次,闖哥不至於霸佔著人不放。
至於付雷,也會勸孫大闖放周燼離開。
嗯,一切都跟我們想的一樣。
可是半年之後,海港岸邊,警方追捕,闖哥被當場擊斃,周燼跳了海。
我不明白。
阿燼明明說過,那些東西他沒碰過,孫大闖也不會讓他碰。
周燼在他身邊,無非是幫他盯著點古玩店的貨,跟他一起去古貨市場,也聽人講翡翠等級,蜜蠟真假。
闖哥還經常帶他去各地拜佛。
他們去寶華寺,寶蓮寺,大相國寺。
也去普陀山。
那時候我在掛老房子出售,因為周燼說了,闖哥答應了可以讓他離開。
他拍了拍周燼的肩膀:「雷子給我說了,這樣,哥哥也不為難你,你自己想清楚,咱們這條路,踏上了很少有能回頭的,你瞧我,仇家太多了,我要是跟你一樣放下了,指不定哪天就橫屍街頭。
「你想清楚了,以後想回來,闖哥隨時歡迎。」
阿燼當然跟他不一樣,他的手還很幹凈。
十一月初,周燼與闖哥一起去海港碼頭接最後一批貨。
他說是孫大闖與雲南佬敲定的一批象牙制品。
孫大闖很重視這批貨,因為裡面有他心心念念的極品天眼珠。
他們一行人於深夜去了海港,再也沒能回來。
寒冬的天氣,跳海,基本無生還機會。
明明他走時說,這是最後一趟,明天開始,他就不必再去闖哥那裡了。
11
我三十歲生日這年,周燼已經失蹤了整整七年。
我們的新房,早就裝修入住了。
臥室陽臺是一面落地窗,很寬敞,是我喜歡的那種。
我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懶散地躺在陽臺椅子上,吞雲吐霧。
三十歲的代嫣,有長卷發,精致的臉,好看的指甲。
有房子,也有錢,還有人追。
比如那位外表不茍言笑的端莊律師,在我甩了他之後,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對我感了興趣。
我不見他,他便打電話到金朝,輕飄飄一句:「我要訂廂。」
葉誠自己訂了個大包廂,既不唱歌,也不要小妹陪酒,隻讓人叫我過來,一本正經地對我道:「代嫣,我們談談。」
「葉律師,我們不熟,沒什麼好談的。」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彎了彎嘴角。
他同樣好笑地看著我:「床都上了,別總說我們不熟。」
「上了床就算熟人?那我熟人可太多了。」
我笑得漫不經心,葉誠面色頓時不好看,抿著唇,下頜線繃緊。
「我不信。」
「隨你便。」
我在包廂點歌,唱大悲咒。
這是我的拿手曲,唱得很流利,曾被阿靜調侃聽完了想四大皆空,快點出家。
她還曾買給我一隻木魚,告訴我可以邊唱邊敲,最好敲得客戶都清心寡欲,皈依佛門。
我是個奇葩,葉誠也是個奇葩。
我唱大悲咒,他便安靜地看著我唱大悲咒,我唱心經梵唱,他便安靜地聽我唱心經,神情平靜,有時還後仰著閉目養神,包廂燈光下,金絲眼鏡折射出光芒。
他後來又訂了幾次廂,專程來聽我唱大悲咒和心經梵唱。
他說做律師久了,見慣了太多人性的黑暗,有時候自己也很茫然,因為法律並非萬能,很多時候無法完美。
他心情低落的時候,也喜歡聽歌。
隻沒想到,我唱的大悲咒更能讓他心境平和。
我說:「這說明葉律師與佛有緣,出家吧。」
他說:「嫣嫣,別鬧。」
一向不茍言笑的葉大狀,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柔軟。
也會在我凌晨下班的時候,隔著老遠專程開車等我。
他想送我回家。
但很遺憾,後來我敲了敲大堂前臺桌子:
「京淮事務所的葉律師,再來訂廂就說沒了。」
周燼走後,我挺喜歡研究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