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著眼沒說話。
“你父母生你下來肯定是希望你能過得開開心心,交很多很多的好朋友,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和夢想……”
“沒過過開心日子,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我沒有興趣愛好,什麼都沒有,唯一的夢想就是去死。”
所以,別煩他了。
他一口氣說出來,說到最後氣喘得厲害,胸口像被撕了一片片肉下來,疼到肋骨。
還好,這話說來,這小女孩徹底安靜了,大概是沒見過他這樣的人,讓她的善良得不到發揮的場地。
痛……
他蜷縮起兩條灌鉛一樣的腿,手捂向自己的胸口,痛得在被子下面發抖。
“你好好的,把我也代表進去做什麼?我又不希望你死。”
她有些鬱悶地小聲道。
“……”
這是重點嗎?
他痛得閉上眼睛,低低地喘息著,不肯示弱地叫出聲來。
就算是死,他也不會讓自己向痛楚求饒。
“哥哥你不舒服嗎?”
她在黑暗中察覺到他的異樣,小手貼著被子摸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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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
他不要她碰,他身上……太髒了,太髒太髒了。
小手縮了回去。
少女站在他的床邊,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抓著身前的衣服痛苦地低喘著,眼前全是湯薇把他叫到隧道時笑起來的畫面……
沒意思,真的沒意思。
他逃什麼呢,不該逃的,又折磨自己這麼久。
他陷在枕頭裡,任由劇痛遊走自己的身體,意識清醒片刻後又抽離,那女孩似乎又講過什麼話,他沒聽進去……
再聽清楚她的聲音時,她繞過他的床,把他面對的那扇窗打開了。
月光傾灑進來,突然而至的亮光讓他不適應地睜了睜眼,迷迷糊糊間,他最先看到的不是窗外的月亮,而是站在窗邊的少女。
他看到她單薄纖瘦的身影,看到她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似乎也模模糊糊看到她的側臉,隻是不夠仔細。
“我奶奶說,當你覺得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抬頭看看月亮。”
她站在窗邊,側頭凝望著窗外的月光,“在你的世界,月光就隻照你一個人,別人偷也偷不走。”
他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強詞奪理一樣,可他又忍不住順著她的話去看。
她回頭。
他不顧疼痛猛地轉過身,又轉了回去,依舊背對著她。
許久,他聽到她說,“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下去吧,活下去你才能看到明晚的、後天的,以後每一天的月亮有多亮,對嗎?”
“……”
他沒有理她。
“我有好幾個哥哥,他們都是很勇敢的人,我相信你也一樣。”
她繞回來把兩瓶藥放在床頭,看著他又把被子蒙住頭也沒再說什麼,隻道,“哥哥,加油。”
哥哥,加油。
是少女對他羅嗦的最後一句話。
她離開後,整個船尾艙變得寂靜空蕩,一絲聲音都沒有,安靜得令人生厭。
他想,他應該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但過去很久後,他一點點轉身挪動,又面向那一扇小小的窗戶。
皎潔清冷的月光正好從窗口流瀉進來,落在他的床上。
船明明在往前行駛,可那抹月光卻能一直停在那裡,仿佛真應了她那一句,
在你的世界,月光就隻照你一個人……
過去不久,醫生和那個臉上有痣的男人從外面走進來。
兩人邊說著話邊把藥裡邊的粉倒出來,然後強硬地架起他把藥給他灌進去,他無力抵抗隻能一陣陣幹嘔。
他抬起眼,像瞪仇人一樣瞪向兩個人。
隻是月光晃在他的身上,他頭痛欲裂,血絲猙獰……那樣的目光隻剩下虛張聲勢。
一顆梅子塞進他的嘴裡,酸甜的味道在他口腔裡擴散開來。
“年輕人,我們是在救你。”
醫生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顯然對他的仇視有些不滿。
另一個男人則淡漠地道,“還有一段時間才能靠岸,我希望這段時間裡你不要去找那個女孩,她和你不一樣,你們更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
他歪靠在床頭滿嘴都是梅子的味道。
“她很善良,別說是人,就是豺狼虎豹她也敢救。”
男人對他始終防備,說話也意有所指,“你是人,就別恩將仇報。”
醫生推男人一記,“他都傷成這樣了,你說什麼呢。”
“我隻是防患於未然,小七現在為他把我們半夜叫起來喂藥,明天說不定就要帶他回家了。”
男人冷冷地道,看向他的眼神像在看一癱隨時會賴上來的爛泥,怕他汙染了那單純善良的好女孩。
聞言,醫生也看向他,眼裡頓時多出一些復雜。
他明白那意思。
帶他回家?那確實不行,他不配。
……
在抵達酆川區之前,其實鹿之綾也去找過那個大哥哥。
但馮醫生說,她那天把這位哥哥打擾得夠嗆,差點死過去,她就有些不敢。
但時間稍微久一點,她就又有點想靠近他。
船上的人年紀都大她很多,她有一些話對著長輩無從講起,而對著和四哥年紀相仿的陌生哥哥,她反而更輕松一些。
她幾次悄悄去看他,遠遠隔著木頭做的扶手,她看到他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床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她也看不清他的臉。
她想,他知道她來了。
因為每次她一到,他的頭就會動一下,但他也沒回頭看她,就還是維持著那樣的姿勢坐在那裡。
他果然不願意見到她。
第490章 叫我哥哥
她有些失落,不再打擾他,隻偶爾去偷偷看他幾眼。
有時候他睡著;有時候他背靠著床坐在地上,看關緊的窗口;有時候他坐在那裡低頭數著藥,一手心裡排滿密密麻麻的藥……
她看不到他的正臉,但總覺得他應該比高叔叔形容的還好看一些。
可他在那裡數藥,她就又有些害怕,他給她的感覺就是孤獨,獨到讓人忍不住想關心。
然後,他就拿不到藥了。
她讓馮醫生和高秘書按時根據藥量灌他吃下去,再按時吃下她的梅子解苦。
他連爸爸媽媽都沒有,可她有,她好看的哥哥那麼多,再加一個,爺爺奶奶應該也不會反對……
可這樣的想法隻在心裡過了一下,都還沒來得及說,那人就已經離開。
鹿之綾從夢裡醒過來,她轉頭看落地玻璃外映出的夜景,恍惚間覺得風搖夜動,好像又在那艘船上。
她微微彎了彎唇角。
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好像特別對薄妄好奇,好奇他的孤獨,也好奇他身上發生過的故事。
當她決定把他帶回江南的時候,她背著包衝進船尾艙就隻看到空空蕩蕩的一張床,她送給他的被子上還沾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如果不是後來鹿家接連出事,她想,她一定會讓爺爺幫她找人。
鹿之綾收回視線,在某人的懷裡轉過身面向他。
薄妄一條胳膊充當她的枕頭,她一動,他的手就自然而然地往裡收緊,把她抱得更近一些。
她凝視著他深邃好看的眉眼,伸手想摸上他的鼻梁,忽然見他的薄唇微動,勾起一抹弧度。
“……”
鹿之綾定定地看著他,隻見他嘴角的弧度越來越深,笑得有點像……小野做美夢,當然,他不流口水。
見狀,鹿之綾抿緊唇拼命忍住笑意。
她伸手搭上他的窄腰,薄妄忽然睜開眼睛,垂眸看向她。
鹿之綾第一次看到人的眼睛還在惺忪的狀態,嘴角卻揚著下不來的畫面,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靠過去親了親他的唇,“你夢到什麼了?”
薄妄盯著她,眸子漸漸深邃起來,修長的手指摸上她的手。
片刻後,他不管不顧地將她壓緊在懷裡,順勢吻住她的唇,指腹沿著她的脊梁骨慢慢往上滑動,睡衣在他的指下起了褶皺。
長發沒有章法地落在白皙的脖子上,發尾被他含進唇間。
鹿之綾的呼吸一滯,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忽然聽他低沉性感的聲音從她的頸間發出,“夢到在船上的時候了。”
“夢到這個這麼開心?”
她問,氣息稍稍有些不穩。
骨節分明的五指彎曲按在被子上,薄妄支起身子看她,“我還有件事沒有告訴你。”
“什麼?”
“我們的母親以前就認識,你母親答應好把你送給我做老婆。”他盯著她清澈的眼睛說道。
鹿之綾錯愕地看向他,“什麼?”
這怎麼可能……
“所以是第三次。”
他黑眸緊緊鎖著她的視線。
“什麼第三次?”
鹿之綾越聽越不明白,眼神有些迷離。
他抬起手,將貼在她臉上的發絲撥開,輕抿嘴唇,喉結滾了下道,“如果我沒有在藍山出事,我和你會是青梅竹馬,這是第一次。”
“……”
鹿之綾躺在那裡,怔怔地看著他說。
他的聲線在黑夜裡低沉迷人,引著她去從未想過的地方。
“如果船靠岸,我沒有離開而是跟著你走,我就能陪你熬那最難熬的五年,這是第二次。”
他的手在被子上遊走,最終壓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隻是,現實沒有如果。
所以,一直到第三次,他才真正抓住了機會。
鹿之綾終於聽懂他在說什麼,心跳莫名亂了幾拍,像是又一次的動心。
她躺在那裡看他的臉,“那你為什麼一個人走了?你都沒有和我告別。”
可能是今晚的夢讓她又清晰地回到過去,以至於說起來聲音還有些失落。
“你想帶我走麼?”
薄妄凝視著她的眼睛問。
“想。”她毫不遲疑地道,“我在碼頭找了你很久,可怎麼找都找不到你……”
因為急著趕飛機,她沒辦法留下來慢慢找。
“你那時候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道。
“帶回去慢慢相處不就知道了?”
鹿之綾道,那個時候,她真覺得把他丟下,他一個人會孤獨死,太可憐了。
聞言,薄妄的目光滯了滯,隨即低笑一聲,“你以前是真敢啊。”
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就敢救,就敢帶回家。
不像五年後的她,他費了半條命才抱到手……
怪誰呢?怪他當時不跟她走。
“該我的。”
他做出總結。
“什麼該你的?”
鹿之綾跟不上他快速飛走的思路,不解地問道,“你還沒說你當時為什麼要不辭而別?”
薄妄的目光微沉,“沒什麼為什麼,你見過地上的爛泥還特地去和白雪公主告別的?”
哪怕是一艘船上,哪怕她一口一聲哥哥叫著,他們依然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的世界單純、正直、高高在上,他的世界傾斜、黑暗、低三下四。
他不打擾地離開,就是對救命之恩最體面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