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刀瞬時切開了他的喉嚨。
血汩汩流出,他睜著雙眼痛苦地看著我,恐慌,驚懼,懊悔,卻再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冷笑:「這樣不長眼的東西,該扔去亂葬崗上喂野狗。」
公主揮手:「抬走!看著心煩!」
餘下的侍從手腳麻利,將刀疤臉抬了,往亂葬崗的方向去了。
我看著地上的血跡,算一算力道,剛好夠他清醒地感受到野狗的撕啃,痛苦卻無力地死去。
我凈了手,替她撫平衣角:「公主可想玩點開心的?」
公主似不感興趣:「還有什麼能讓本公主開心。」
我附耳道:「我帶公主,去看元小將軍洗澡。」
10
元淮換了一條河洗澡。
我叫公主屏退了隨從,可身後草叢簌簌,還是有暗衛尾隨而來。
皎皎月色下,元淮古銅色的身軀挺拔健碩,像個不可侵犯的戰神。
公主看得兩眼放光:「行軍打仗的將軍,自是不同。不像那弄墨作畫的,隻中看,不中用。」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了皮肉。
我本想在此時,在此地,立刻將她殺死,哪怕她的暗衛隨即上來,將我挫骨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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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同歸於盡,我自去見容郎,也算幹凈。
可她這一句話,讓我改變了主意。
我的容郎,受了三年折辱而死。
他不惜自殘自傷,保全自己最後一點體面。
可哪怕他死去了,還要受她侮辱。
死有何懼。
可今日我殺了她,她還是那個尊貴的公主,我才是那個受盡唾罵的罪人。
我要讓她活著,撕破她的臉皮,讓她嘗過報應,再屈辱死去。
我斂了滿腔仇恨,換上一臉笑意:「這天下,除了公主,三娘實在想不出,還有誰配得上將軍。」
公主嘆氣:「可他偏不肯從我。又一身硬骨頭,不像那些書生好拿捏。」
我說:「不能硬搶,何不智取?元小將軍這樣的人,大多面冷心熱,待真的事成了,便也就接受了。」
公主掩面而笑:「你這殺豬婆,竟和我想到一處去了,我原就想這麼幹了。明日,我便找人給他下藥,必要下足三日猛藥,抬到我榻上,將這生米煮成熟飯。」
我試探道:「隻是,元小將軍是邊關柱石。軍中不乏西涼細作,一旦被敵人知曉,我大昭邊關守軍群龍無首,趁機打進來,可如何是好?」
公主冷臉道:「打打殺殺是男人的事,不是我一公主該操心的。我生來貴為公主,合該坐享這世上的一切。若你哪一世,僥幸投得我這樣的好胎,也必定會同我一樣,縱情聲色,及時享樂。」
我輕嘆一聲,俯首道:「既如此,這件事便交給三娘來做吧。將軍謹慎,同旁人相處難免多疑,我這樣不起眼的小民,反而更好下手。」
「你當真能行?」
「三娘辦事,公主放心。」
那天,我沒有殺豬,也沒有做餅。
認真沐浴,洗去一身豬血腥。
用元淮那日買回來的桂花油,仔細梳了頭。
月朗星疏,元淮一身尋常公子打扮,前來赴約。
見我一身紅衣坐於月下,元淮愣住了,一雙眼睛忽暗忽明。
我朝他招手輕笑:「怎樣,將軍,像你那月下神女嗎?」
元淮回過神,在我身旁坐下,自嘲道:「六年前月下一舞,是我見她的唯一一面。她的模樣,早已模糊不清,隻記著那一身烈烈紅衣,和腰間那道紅胎記。」
他轉頭看向我,輕笑道:「便是如今她真的坐在我面前,我也無從分辨了。」
我為他斟滿酒:「我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其實不過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執念。真的近在眼前時,或許隻剩幻滅。」
元淮看了我片刻,舉杯一飲而盡。
我望著遠處峰巒疊翠:「將軍可還記得,不破不立?」
元淮凝眉:「記得。」
我摔了酒杯,冷聲道:「待公主破了將軍的身,便是將軍建功立業的好時候。」
身後的暗衛得了信號,發出一聲嗤笑,上前來將元淮抬走了。
元淮四肢僵硬,渾身動彈不得,卻也一聲不吭,隻靜靜地望著我。
直到他們不見了蹤影,山上隻剩我一人立於月下,像一座冰冷無血的石雕。
三年了,一切都該收尾了。
11
是夜,西涼鐵騎以風卷殘雲之勢席捲而來,所到之處,屍骸遍地。
大昭守兵群龍無首,雖負隅頑抗,終究回天乏術。
鐵蹄錚錚,踏過大昭河山,直搗軍營。
公主被擒時,正衣衫不整,坐於床笫之間。
床的裏側,臥著同樣衣衫不整的元淮。
西涼將領聞卓開懷大笑:「國破家亡,將士喋血,將軍卻與公主在榻上滾得難分難舍,大昭今日被滅,實屬不冤!」
華陽公主批發赤腿跪於地上,抱著聞卓的大腿搖尾乞憐:「還望將軍憐惜,隻要饒我一命,你想怎樣都行。」
「你可真是大昭的好公主,滅國仇人的床,也急著往上爬呢。」我冷笑著,自門外緩緩踱入。
華陽見我一身紅衣,疑惑驚懼:「你是三娘?不,你……你是誰?」
我俯視著如今喪家犬一般的公主,自懷中掏出一幅畫,在她面前抖落。
畫上女子紅衣烈烈,於月下恣意起舞,翩若驚鴻,宛若遊龍。
正是那幅將京都震翻了天,甚至驚動了宮中公主的月下驚鴻圖。
「你……你是秦泠月?」華陽一雙明眸慘紅。
「是我,秦泠月,被你囚禁三年,折辱至死的京都第一畫師,容溫的妻。」
臥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元淮眼睫顫動,淒淒涼涼地望著我。
華陽一臉不可置信:「你怎會,還活著……又怎會,與西涼人走在一起?」
「我在邊關賣了三年餅,邊關往來面孔,消息流通,我早已駕輕就熟。我與聞卓相識兩年,籌謀兩年,等的就是今日,取你華陽的狗頭,祭我那慘死的亡夫!」
聞卓仰天笑道:「若不是三娘贈我兵防圖,今晚也不會贏得如此順利。」
他回頭拍了拍我的肩:「這兩年,辛苦三娘了。除了這公主的一條命,你還想要什麼,盡可以提。」
「除了她,我什麼都不要。」
我抽出殺豬刀,抵在華陽臉上。
「這三年來,我每殺一頭豬,腦中想的都是你。我想,總有一日,我會將你像豬一樣置於案板上,用最鋒利的刀,將你剝皮剔骨。
公主天生金尊玉貴,骨頭定然亮晶晶,做成風鈴懸於簷下,夏日隨風泠泠作響,定然解暑。」
華陽一張臉慘白,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她嚇到失禁,坐於一地惡臭上,瑟瑟發抖。
聞卓嫌棄道:「這樣的公主,我不稀罕。帶下去,給士兵戲耍解乏吧!」
華陽被拖了下去,頃刻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聞卓看了看床上的元淮,道:「將他綁了抬走。公主下手夠狠,三日的僵肢散,說下就下了,也不怕弄出人命。」
元淮即使被綁,也不吭聲,隻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朝他揚著剔骨刀:「別以為在我面前賣可憐,我就不剔你的骨。你們大昭從上到下,全都該死!」
待他被抬出時,到底還是不忍心,上前為他系好了衣襟。
聞卓目光閃爍:「三娘此時竟還心軟。」
我垂目道:「隻是想起了亡夫,看不得男子死得不體面。」
聞卓輕嘆:「容溫畫師的畫,我也拜服至深,隻是可惜了。走吧!」
12
西涼鐵騎捉了公主,擒了將軍,春風得意馬蹄疾,順著我給的兵防圖一路向東,欲一舉拿下大昭腹地。
我給的兵防圖,與西涼細作摸排得分毫不差,可我在最細微處,動了點手腳。
失之毫釐,謬以千裏。
西涼大軍被引入了元淮駐兵最硬的據點。
我給元淮下的藥隻夠麻醉他一個時辰。
後半夜,西涼鐵騎奔波勞碌了一天,酣然入夢。
元淮用我為他理衣服時偷偷藏於他手的剔骨刀割斷了繩索,與大昭士兵會和,率兵包圍敵營,來了個甕中捉鱉。
西涼本以為此次勝券在握,故而精銳盡出,如今卻被元淮一舉殲滅,再無回天之力。
我們使計,主動向敵人暴露弱勢,引敵人闖入,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這便是,不破不立。
城墻之上,聞卓將刀抵在我的咽喉,目眥欲裂:「秦泠月,你背信棄義!」
我笑道:「我們大昭,管這叫兵不厭詐。」
聞卓還是不肯相信:「月下驚鴻一舞,誰不知你秦泠月為人肆意,一腔孤勇。你與大昭公主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為何肯幫大昭?」
我望著城下,大昭的將士鐵骨錚錚,一如六年前,我腳下熱血激蕩的那片山谷。
「聞卓,你隻知我那一舞率性恣意,卻不知那一舞,我是為鼓舞大昭的男兒,好好護著這片河山。」
那片容郎歡喜到要畫進畫裏,藏於心尖的大好河山。
聞卓咬牙切齒:「既如此,我們就一起去死,陰曹地府,也有個伴!」
冰冷的刀刃割破我的皮膚。
我望著城下,紅衣束發的元淮立於馬上,頭上的紅飄帶迎風招搖。
六年前,山谷上,十九歲的我跳著舞,也曾瞥見山下的將士中,有一條隨風招搖的紅飄帶,縈縈繞繞,撩撥了我的心弦。
穀中逆光,看不清那人的臉。
待我一曲舞畢,想要細看,風卻停了。
那條紅飄帶再也找不見了。
我在尋尋覓覓中,見著了容郎,他目含千山萬水,正灼灼地將我望著。
如果當時風未停,我先見著了那系著紅飄的將軍,或許便不是這個結局。
可是偏偏,那日的風驟然停了。
我最後望了一眼元淮,鮮衣怒馬的將軍目光決絕,挽起了長弓。
箭矢破風而來,我閉上了眼睛。
頭上傳來一陣溫熱。
我殺了三年豬,今日才知道,原來這就是肝腦塗地的感覺。
隻是僥幸……塗的不是我的腦,是聞卓的。
元小將軍的箭術,名不虛傳。
13
三日後,元淮挽著我,走在長街上。
我說我傷的是脖子,又不是腿腳,自己能走。
元淮不聽,偏要挽著。
行至城樓,見聞卓的屍首被那株粗壯的箭矢釘於墻上,那力道,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聞卓旁邊,華陽的屍身也是同樣,被一箭釘在墻上。
我默了良久。
「從前我那麼恨她,恨她搶走了我的明珠,拿去當彈珠,把玩夠了,又輕易捏碎。我恨她恨到,寧願拼上自己整個人生,也要讓她死。如今真的見她死了,又覺得甚沒趣。我的明珠,終究是碎了,再也回不來了。」
元淮也看了我良久:「或許我比較幸運,時隔六年,我的明珠失而復得。所以這一次,我絕不會放手,讓她從我指尖溜走。」
我有些尷尬,便轉移話題:「聞卓那一箭是你放的,華陽這一箭,又是誰幹的?」
元淮躲閃著我的目光:「不知道,沒留意。興許是誰在亂中不留神,一下子射中了她。」
我感嘆:「沒留意都能射得如此居中,你們軍中還真是藏龍臥虎。三日了,為何還不將屍身拿下來?」
元淮說:「百姓不讓。公主本就淫奢,此次竟膽大妄為,擄了將軍,害他們差點國破家亡,如今民憤正濃,隻能掛在這裏,由著他們來來回回吐唾沫,好消了這口氣。」
我搖頭:「太兇殘了。」
元淮氣笑了:「你一個殺了三年豬的人,說別人兇殘?」
我:「再兇殘的人也會害怕。比方說你,夠兇殘吧!我給你下了藥的那晚,你被聞卓抓住,為何嚇得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元淮:「啊,我可以吭聲嗎?」
我:「當然可以啊!你中的是僵肢散,又不關喉嚨的事。你就沒發現,自己其實可以說話嗎?」
元淮:「發現了,可我以為,是你給我下的藥太輕,所以能說話。我一聲不吭,生怕露餡。」
我:「……」
元淮:「誰讓你下那麼輕,害我生怕演得不好。」
我:「我怕下重了,你真的被公主煮成熟飯。」
元淮:「……」
我倆相顧無言,各自望天。
月亮又升起了。
月是今時月,人還是舊時人。
何其有幸,又見今月照故人。
番外
我叫豆腐。
我爹是個屠夫,娘是個伙夫。
娘說,我長大後,是要賣豆腐的。
三歲那年,我從娘的箱底翻出來一幅畫,那畫美得,驚掉了我小小的下巴。
從那之後,我愛上了畫畫,同時也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我豆腐將來長大,不賣豆腐了,我要做畫師!
爹爹不喜歡我看那幅畫,他說娘見了,又要嘆氣。
可有一回,我偷看時不小心,把漿果濺了一點在畫上,爹爹又無比心疼,小心地拭了又拭。
爹爹和娘經常睡懶覺。
每回睡了懶覺,娘就嚷腰疼。
爹爹掀起娘的衣服,要為她揉腰,可一見娘腰上的紅胎記,卻又兩眼發直,哄著將我抱到屋後,自己回去關上門,給娘按腰。
爹爹手勁定然很大。
我在屋外,聽見娘被他按得嗷嗷哭。
這個屠夫,就不能下手輕點。
我懷疑娘這腰疼的毛病,就是被他按的。
哦,我家屋後有一座墳。
墳邊養著我的一群小兔子。
三歲之前,我身子弱,總能瞧見一些大人說的臟東西。
可我家墳頭那臟東西,長得幹凈又好看,一點也不像臟東西。
他經常在墳旁溜達,幫我看著我的小兔子。
爹娘帶我出門時,我回頭便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替我們看著家。
他從不溜達到我們屋裏來,仿佛那是不該他踏足的一片禁地。
隻有娘一個人去屋後摘菜時,他才會靜靜立在娘的旁邊,久久地看著她。
爹關上門給娘按腰時,我就在墳邊,和臟東西一左一右地坐著,各自手裏抱著個兔子,各自嘆氣。
我嘆氣是心疼娘,他嘆氣,也不知是為什麼。
三歲之後,我身體漸好,再也看不見那臟東西了。
可我每回學畫沒有靈感,去那墳前坐上一坐,便靈感如泉湧。
我想,那墳裏埋的,大約是個畫聖。
雖然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我知道,他必然還在那裏,替我們看著家,替我看著小兔子。
或許他在等百年以後,牽著娘,帶她走。
可我爹定然是不讓的。
到時候,他們倆,一個百年的野鬼,一個兇殘的人屠,要是打起來,可太熱鬧了。
反正,我是不會偏幫誰的。
因為,我愛他們每一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