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溪替我接過了那支簪子,他緊緊抓住他的手,喉頭幾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聽楊昭溪這麼說,少年才釋懷一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掉。
雪靜靜落著,蟄痛人的臉,士兵們沉默著收拾戰場。
我跪在旁邊,雪水讓我的膝蓋也沒了知覺。
楊昭溪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犧牲的兄弟們立了碑,掩埋了。
或許她真是自己所說的山鬼,畢竟魈族是有拜山鬼的習俗。
暮璃掠走了萱夢,也許他們燒糧草不過是詐,暮璃本來就是盯著她來的,不然何以解釋那隻通人性的山魈並不傷人,得手後暮璃便撤了兵?
我在校場一次次揮刀,將那些草人砍得七零八落。
「犧牲的兄弟們很多,你沒辦法一個個為他們難過。」楊昭溪罕見地安慰了我一句。
夕陽餘暉落在他的側臉,他不瘋的時候,竟然也有一點書生氣。
「但是他是因為我的疏忽而死,他本不必……」
我沒辦法為自己開脫。
「你在猶豫什麼?」
「我見魈族士兵年幼,一時不忍下手。」我胡亂編了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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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那場仗。」
他說得很隱晦,我知道是四年前,徐子儀父親死在了北荒城內的那場。
那一日是中秋,史書一筆帶過為月明之恥,京城對此戰諱莫如深,不許那些文官議論參奏。
「那場仗打不動了,因為朝中勢力紛爭,已經不給北荒糧草了。」
「魈族喊著『殺光』的口號,他們的鐵蹄邁過笑屍山,踏進了北荒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女人用鐵荊棘穿過手掌,牽回魈族為奴為婢,男人們如豬狗光著身子被驅趕,剃發刺面,活活凍死在雪山裡。」
「自笑屍以南三十裡,盡數割讓。」
「而你所說的十二三歲的少年,以他的戰功可以分到三個北荒女人為奴,而他手上的馬鞭,是北荒子民的脛骨做的。」
「而你會覺得他可憐?」
話音未落,楊昭溪的刀已經抵在了我的脖頸上,不同於上次的威懾,他死死盯著我,而下一秒他說的話讓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連魈族的畜生都可憐,你到底是不是徐子儀!」
11
眼見到了年關了,各家各戶備著年貨。
他忙於應酬,打點上下,幾乎日日忙到深夜才睡。
魈族偷襲的戰報很快傳到了京城,這是兩兵第二次大動幹戈。
……戰場上刀劍無眼,瓊月她從來沒拿過刀子,萬一……
徐子儀發現自己最近總在想她,做賬到深夜時會,午睡醒來也會,都是些閑暇時刻,像裂痕的杯盞一點點地滲水,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那裡洇了一塊水色。
大約是因為這房中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吧。
軒窗前是一把琵琶,落了一層灰。琵琶是從前在北荒城時,一個流浪的伶人教給她的,她最喜歡彈《蘭陵王入陣曲》,說詞曲慷慨激昂。其實他知道,是學了想彈給他聽的,女兒家都喜歡纏綿悱惻的調子,哪有她這樣的?可她隻是紅著臉,堅持說是自己喜歡。
案上堆著賬本,她最喜愛的醫書都被收到了書匣裡頭,束之高閣。是從前她跟著她父親學的,老夫人也曾抱怨過,不學治人的,偏偏學著治畜生。那時她跟在父親身後,醫治受傷的戰馬,還親自接生了照夜。
可惜和他成婚了以後困在後宅,這些東西都荒廢了。
滿屋子的東西她都沒來得及帶走,隻有那支他們定親的美人梅白玉簪子,她帶走了。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先喜歡的周瓊月,如今看來,她那個時候大約也早就喜歡自己了吧?
還記得那年元宵夜奔,自己在遇仙橋等到半夜,隻等到華燈落盡,月兒西沉。
她大約不會來了吧,畢竟父母們都不認可這段婚事。
自己正要轉身,卻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一回頭,就看見她穿著一身月白襖子藍綾裙,瑩瑩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匆匆跑來,臉是紅的,眼睛是亮的,比月色還動人幾分。
她很少精心裝束,從前在北荒時,便是個野丫頭片子。
如今略施粉黛,叫自己滿眼驚艷。
她發覺自己要走,大約是跑得急了,她雙手撐著膝蓋,氣鼓鼓地大吼:
「徐子儀!你是不等了嗎!」
她隻定定站在那裡,又嗔又惱,發覺他看傻了以後,嬌嗔道:
「我跑累了,你過來!」
自己精心挑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花了一年的俸祿,做了定情物。
後來,後來的時光記得不太清楚了,隻記得她自從和自己成婚後,就不太快樂了。
而自己也沒認真聽她說過,她不懂北荒打仗的事情,他不懂這後宅的彎繞,兩個人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
後來自己想要個孩子,瓊月卻推三阻四不願意,後來架不住他求,她點頭同意了,後來自己看見她偷偷熬了避子湯,同她大吵了一架。
她隻哭:
「我隻是害怕。」
他並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麼,連母親都罵她矯情,說幾百年來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就是女人該受的罪,怎麼到她這就不一樣了?
大約從那個時候,他們就生分了,後來自己出去打仗,遇到了萱夢。
她很不一樣,灑脫自然,大膽熱烈,甚至在笑屍山見他的第一晚,主動吻了他。
……像極了當初的瓊月。
她的熱烈和新鮮感讓他動搖了。
「夫人,花樓說是萱夢姑娘在京城呆得膩了,準備去北荒。」
這種消息隔一陣子便會送進來,她的心思很多,當初我和暮璃同時看見她,我看到了暮璃眼中的不甘和炙熱。
到了京城,無數王公貴族紛紛拜倒她的石榴裙下,而自己困在瓊月的身體裡,無法出門相見,恐怕她早已將自己拋擲腦後了。
自己等瓊月回來,和她道個歉,隻當沒提過和離的事情。
興許這次互換身子,就是一次重修舊好的契機。
徐子儀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洗漱了預備著睡下。
「夫人!周姨娘要生了!喊夫人您去幫忙看看!」綠珠匆匆奔進來。
「我?我如何能……」徐子儀愣住了。
「大夫還在路上呢!老夫人說你原來瞧過修遠他娘生產,能來搭把手也是好的!」
徐子儀說道不清,被綠珠和一群老媽子們半推半搡到了產房。
還好有穩婆在,隻是讓他在一旁陪著。
除了大夫,男人是不能進產房的,自己大概是這世上頭一例。
周姨娘躺在床上,牙關緊咬,面色紫漲,發出駭人的叫聲,全然沒了當初在老夫人旁邊威風的樣子。
徐子儀看得眉頭緊鎖,忍不住想如果這疼落在瓊月身上……
老夫人一語不發,隻偶爾掀起眼皮瞧瞧動靜,半天也沒聽見一聲啼哭,起身搖頭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是什麼意思?
徐子儀正想著,裡頭傳來一陣極微弱的女嬰啼哭聲。
「老夫人!是個千金!」穩婆來報喜。
老夫人隻是點點頭,面色平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兒好,是女兒……」
穩婆笑著抱孩子給周姨娘看,周姨娘的臉色瞬間灰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她這麼說著,連氣息都弱下去了,忽然她臉色煞白,床褥刺眼的血色大塊大塊地洇開。
穩婆的臉色變了:「是血崩!血崩!」
血崩?徐子儀不解,不是才生了下來,怎麼又會血崩呢?
血一盆盆地往外接,穩婆們交換了眼神,嘆了口氣,周姨娘滿頭是汗,瞪著眼睛,她臉色越白,便顯得眼下那顆胭脂痣越發鮮艷。
丫鬟婆子們匆匆打熱水煎藥,可血止不住,周姨娘躺在床上,一時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她的手顫抖著伸到半空中,將目光落在一眾女眷身上,在看到徐子儀時,她眼睛亮了一下:
「瓊月……」
徐子儀本著男女大防,不敢上前。
「瓊月,你恨我……」周姨娘的臉色反而紅潤些了,但徐子儀明白,這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見徐子儀躲避,她眼神黯淡下去:「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計前嫌,聽我說說話好不好……」
「素日我嫉恨你,將軍待你好,我的夫君對我不好,我就覺得命不公,我在老夫人前頭挑唆,可你很好,你越好,我就越不服氣……」
「可我是真的很羨慕你,將軍那麼愛你,你房裡沒人和你鬥,不像我,這屋子裡的姐妹,誰害過我,我害過誰,我都記不清了。」
她重重嘆了口氣:
「我討厭紅玉那丫頭,一文錢一文錢地攢,我何嘗不知道那錢都是幹凈的。」
「可我就是討厭,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
「我不想再過當街沽酒,被人欺辱的苦日子了,我要一點點地熬,討好夫君,討好老夫人,攢一點出人頭地的希望。」
「可我有時候也不知道,我要攢的希望是什麼,是成為更受寵的妾?是母憑子貴,扶上正妻?是熬到老夫人的位子嗎?」
「我不知道,但是歷來女人都是這樣的,從來如此,大約也不會錯。」
「可你剛進府裡和我說,你去北荒的笑屍山跑馬,你給照夜接生,你和他元宵夜奔,不管不顧地奔向對方……你前半生的那些自由……我嘴上笑你出身賤,其實我……我是很羨慕的。」
穩婆把嬰孩抱到她面前讓她瞧,是個不哭不鬧,安靜溫順的女孩。
如她一般膚白,如南方一把新釀的醪糟。
「是個女兒啊,所以老夫人不喜歡這孩子……當女人苦,好像天生就討人嫌,從前被娘嫌爹嫌,出嫁後被婆婆嫌,被夫君嫌……」
「瓊月,從前我對不起你,我千錯萬錯,你隻看在我要死了的份上,你答應我,幫我養大她好不好……你看在她和將軍一個姓的份上……像教導修遠那樣教導她……不可教她走上錯路……她若不聽話,你要打要罵,都好……」
「不可縱她胡來,好不好……」
她的話還未說完,氣息已然斷了。
她眼梢那粒朱砂痣掛了一滴淚,不曾落下。
一室寂靜,素日那些嘰嘰喳喳的姨娘們都抹了抹眼淚,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周如玉的話難免叫她們觸動起一些傷心事。
盡管乳母盡心照料,周姨娘的孩子胎裡不足,養了半個月便夭折了。
死前她和老夫人承認從前陷害了瓊月許多,徐子儀也沒等來老夫人一點好臉色。
從前也是這樣,母親做錯了什麼,是不會給瓊月道歉的。
可瓊月的父親不是,他有一次賣掉了本約定好給瓊月的小鴨子,瓊月紅了眼圈,他就急得跑去找人買回來,可到了買主那裡,他就傻了眼,滿院子的小鴨子,哪裡認得出?
瓊月出身不好,卻也是從前被她父親捧在手裡的寶貝,後來她父親去世了,再沒人這樣對她了。
徐子儀忽然有些難過。
瓊月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快樂嗎?
「夫人!是喜報!大將軍打了勝仗!」綠珠興高採烈地跑進門。
「那她呢……」徐子儀連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