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看見兩個男人左右侍立在帳門兩側。
左邊的這個男人披著一襲黑鴉毛鬥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帶著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機靈。
右邊的這個男人身著一襲素色長袍,卻披著厚重的青狐裘,與旁邊這個精明算計的男人相反,他一雙丹鳳眼似悲似憫,北荒正寒冷,他還搖著手中羽毛扇。
一點屬於徐子儀的記憶湧了上來,是斥候長瘦鴉和軍師元雀。
是夜,白日接風宴的熱鬧已經偃旗息鼓。
席間楊昭溪多番與我不對付,我舉杯客氣敬他,他連頭也不抬,甚至稱身子不適,不等我應允,便摔了帳門揚長而去。
誰知我前腳摸著黑進了營帳,楊昭溪後腳便給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當頭一腳踹在我膝窩,隨後一把揪起了我的領口,迫使我抬頭看著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著臉,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你還是和她和離了,是不是?」
「就為了那個女人?」
6
將軍府這頭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來越嬌貴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賤,家裡又窮,還不懂規矩,能嫁給子儀已經是你的福氣。」
徐子儀跪在地上已經半個時辰,隻覺得這女子的身體為何如此弱,隻一會便覺得膝蓋酸軟,額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舊傷隱隱作痛。
手上的傷,總也不見好,有許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囑下去的,要磨練她的心性,讓她學著孝順,不許別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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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衣服不過是洗了曬,曬幹了又收下去再洗罷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強迫她,瓊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裡,刺得血肉模糊。
不過也是她自食苦果,這種骯臟手段設計他。
「你也不爭氣,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沒能留住子儀在你身邊。」老夫人冷笑一聲,「你從前不是也會個什麼琵琶,懂點什麼治畜生醫術嗎?怎麼也不學學萱夢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儀聽了這話猛地抬頭:
「什麼酒?」
「喲,妹妹當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周姨娘挺著肚子,臉上閃過一絲嫉恨,「從前弟弟寵你,你當然也不知道。」
……原來這酒是母親賜的嗎?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內的人手腳就不幹凈,哪能教好修遠呢?」莊姨娘諷刺地看了眼紅玉,紅玉垂下眼不語。
「你就跪在這裡好好思過,半個時辰後夫子來教修遠,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遠再淘氣,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該你這個外人教導,今後修遠就交給莊姨娘照顧了。」
莊姨娘難掩喜色,一口應承下來,滿口包管修遠成才,以後孝順老夫人之類的話,哄得老夫人喜笑顏開。
眾女眷簇擁著老夫人,三三兩兩地散了,徐子儀還跪在地上。
母親之命,他不敢違抗。
想必是從前瓊月性子太要強,出身鄉野不懂規矩,惹得母親不快,母親才會這般抓住把柄為難她。
自己的母親自己清楚,從前二十多年對自己百般疼愛的慈母,何曾刁難過自己?愛屋及烏,又怎麼會平白無故刁難周瓊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癡心太過,操心太過。」看徐子儀跪著,旁邊伺候母親多年的乳母嘆了口氣,想攙她起身,「這男人們,二十多年素來也不見孝順,一娶了媳婦,馬上就成了頂天的孝子了,說什麼母親這麼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來,自己的母親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擰成一條藤對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誰說呢?」
徐子儀耳根一熱:
「娶媳婦,可不是孝順父母的嗎?」
「老夫人養大了少爺,可未養過夫人一日,何來孝順一說?」乳母笑了笑,「夫人這不叫孝順,不過是看在少爺的面子上愛屋及烏。」
徐子儀自覺無話可說,嘆了口氣。
「夫人您坐一會喝口熱茶,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奴婢出去給您望望風,老夫人去瞧孫子,不到午膳不會回來的。」
「我隻覺得身子不舒服,沒什麼胃口。」徐子儀搖搖頭。
「不舒服也吃一塊糕點墊著。」
徐子儀擺擺手,隻喝了幾口熱茶。
不過很快他就後悔了。
府裡頭吃飯規矩多,老夫人吃飯需得媳婦們站著伺候,徐子儀捧著茶盞,隻覺得眼前發昏,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飯吃得更慢了。
終於他覺得眼底似燒,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盞似有千斤重,一個趔趄倒下了。
眾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輕咳一聲,將筷子一放,便無人敢動了。
徐子儀一睜眼已經躺在床上了,隻覺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宮中孫太監派人來問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麼了?
徐子儀才要起身,忽然覺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來月信了。」紅玉笑了,「還好呢,沒懷上。」
沒懷上?就這麼值得高興嗎?
不待徐子儀細細去想,忽然想起來孫太監的事:
「年底了?什麼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孫太監可不是年底打秋風來了。」
孫太監叫孫扣寶,人如其名,仗著御前的威風,沒少跟底下官員伸手要銀子,徐子儀心裡最瞧不起這種沒骨氣的閹人,每每入宮都不曾給好臉色。
「不給!」
「夫人怎麼能說這種話!」紅玉慌得去捂徐子儀的嘴,「老爺性子直,素來不屑結黨謀私之事,您從前也說官場彎彎繞繞,豈能獨善其身?從前老爺得罪了那幫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點那群太監,他們在御前幫著老爺吹點風,日子哪裡是這麼好過的?」
她……幫我打點?徐子儀愣住了,從沒聽瓊月說過這些。
「老爺素來看不慣那幫仗勢欺人的人,可越是這種小人,越不能得罪。」紅玉嘆了口氣,「夫人您定奪吧,今年老爺打了兩回勝仗,得了不少封賞,不定怎麼遭人妒恨呢。」
徐子儀隻沉默,他哪裡知道如何打點?
「我去給夫人拿賬本!」
對!還有賬本!
當紅玉命丫鬟們捧上來一桌厚如城墻的賬本,徐子儀瞬間覺得頭大了一倍。
「這是咱們將軍府半年的賬,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儀是做文章的苦手,從前父親拿鞭子在後頭逼他念書,他硬是一個字也念不下去,關關雎鳩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親直罵:
「你瞧瞧人家瓊月,三歲讀《詩經》,五歲背《千字文》,七歲學琵琶,八歲就會治畜生,你爹改明兒也問問瓊月那丫頭,怎麼治治你這個不出息的畜生!」
那會自己是怎麼說的?
「爹,您這麼喜歡瓊月,兒子以後娶了她,她跟我一塊教您孫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儀翻開賬本,意外的是上頭支出收入,人情往來寫得一絲不亂,他倒不知道,原來除了琵琶和醫術,瓊月的算術也精。
賬本上頭字跡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賞,還有一點蠅頭小楷圈起批紅,那小小的子儀兩個字,讓他心裡莫名一陣柔軟。
倒像是誇贊他似的,叫徐子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隻是她從沒和自己說過這些管家的瑣碎活,寄來的家書總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這賬本上密密麻麻盡是煎熬人的瑣事,難為她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從前為了這些個賬,沒少受氣呢。」紅玉細細研墨,「周姨娘做夢都想管賬,可誰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個窮娘家搬銀子,夫人若出了一點漏子,她就敢撒潑鬧事,夫人要臉,她可是個沒臉的東西,還有那個莊姨娘,他們房裡一筆爛賬,丫頭僕婦個個刁鉆。」
……周姨娘經常刁難她嗎?
可周姨娘自己也見過,江南水鄉養出來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溫順。礙於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過她,倒是聽她從前和母親撒嬌時,語氣嬌軟,後來大哥又娶了莊姨娘,沒一陣子便被大哥拋擲腦後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為難瓊月呢?
這後宅的彎彎繞繞,他竟然也有點看不懂了。
「紅玉,你去取些銀子。」徐子儀忽然想到了什麼,「再尋個靠譜的小廝。」
7
楊昭溪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動作快得出奇,抬手間後腰的匕首已經抵在我的脖頸上,我嚇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瓊月新奇。」
楊昭溪又是冷笑:「人盡可夫,水性楊花的女人,她從笑屍山那頭過來,安知不是魈族的奸細?」
「……她已經預備著回北荒了。」
「那屬下可敬告將軍,您千萬別死在北荒。」楊昭溪盯著我喉管的樣子,像極了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準備將我一擊斃命,「否則屬下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從哪竄出來一隻餓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夢姑娘。」
我摸著脖子驚魂未定。
楊昭溪是楊國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襲爵到他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誰知原本書念得好好的,他又悶不吭聲跑到北荒打仗,憑著軍功一路拼殺到副將的位子,才被人認出來。
楊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溫柔好性,幾年不見怎麼變得如此乖張暴戾?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楊昭溪的話。
京城裡身份尊貴些的男人們都愛萱夢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鉆古怪,想必是愛而不得,礙於徐子儀將軍的身份壓他一頭,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見到她,所以因愛生恨,漸漸生了心魔。
……真是可憐啊。
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寬衣準備就寢。
盈盈燭光照見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著上身,衣衫松松地掛在腰間,長發如瀑,精壯的上身遍布新舊傷口,卻難掩爆發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條紅色發帶,很寶貝地纏在手腕上。
察覺我在看他,他沖我輕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樣子。
……原來是個愛而不得的小瘋子。
……怪可憐的。
我摸著脖子怎麼也睡不著,總覺得楊昭溪在找機會對我下手。
外頭月色皎潔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儀他那邊……一切還順利嗎?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是夢見楊昭溪變成了狼孩,背對著我磨他的爪子,就是徐子儀把休書放在我面前的情景。
我幹脆不睡了,去帳外走走,與楊昭溪共處營帳之中,雖說一簾之隔,我還是渾身都不自在。
我才掀開營帳的門,門口士兵忙不迭把手上的東西藏起來,形跡可疑。
「藏的什麼東西?」
「將軍大人,屬下再也不敢了!」他慌忙跪在地上,那支素色的銀釵赫然在目。
「這是……」
「是屬下未婚妻的釵子,她等我回去娶她……」
那少年目光澄澈,我心裡疑惑,不過是個簪子,他為何如此害怕?
「軍中最忌諱思鄉情切,軍心動搖……」
「今後別再讓我看見。」
我學著徐子儀的樣子,冷冷地丟下一句話,誰想那少年臉色黯淡,咬牙狠了心要將那釵子丟到火臺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搶了下來。
「是讓你藏好了。」我嘆了口氣,把簪子交到他手裡,「又不是讓你扔了,怎麼這麼死心眼。」
「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我一回頭,楊昭溪醒了,他輕浮地靠在營帳旁,好一副紈绔子弟,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大將軍有人味了?」
「大將軍,是小的犯了錯在先,不該讓您為難。」
少年連著磕了幾個頭,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一點小事就嚇得魂不附體。
……和十五歲的楊昭溪一樣,他那會做事也慌裡慌張,在我成婚那日的酒席上撞了我的轎子,害我跌了一跤,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我先把他扶了起來,他怯生生地跟我道歉,一口一個瓊月姐姐,也是怕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