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拄著拐杖沉著臉盯著沈惠惠,要是換做一般白家小輩,早就嚇得兩股顫顫,沈惠惠的臉上,卻沒有半分懼意。
她雙目清明地看著白啟智,白啟智不說話,她便也不說話,一老一少沉默地對峙著,最後竟然是白啟智體力不支,往後退了兩步,坐在了椅子上。
織星園是古建築,所有房間都是古代廂房格局。
此時白老爺子坐在椅子上,手邊是一套茶盞。
沈惠惠見他一手拿著拐杖,一手扶著椅子的扶手,想要倒茶卻有些不方便。
她想了想,秉著尊老愛幼的原則,便走上前,幫白啟智將茶盞擺好,為他倒上一杯茶之後,再退回到原地,耐心等候老人家發話。
沈惠惠的每一舉一動,白啟智都看在眼裡,望著桌上那杯倒好的清茶,白啟智緩緩道:“小周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過你,一直稱贊你聰慧過人,可惜生於鄉間,耽誤了這麼多年,要是從小生長在白家,肯定會是我最器重的孫輩。”
“周先生客氣了,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沈惠惠道。
周先生在白琴別墅裡待了十天左右。
大部分時候,沈惠惠和他都沒怎麼說話。
他礙於白老爺子的命令,不能幹涉白琴和繡芬之間的事情,但沈惠惠感覺,周先生整體來說,還是比較偏向她和繡芬的。
沒想到回到白家之後,竟然還為她們美言了幾句。
“小周極少誇人,看得出你確實有幾分能力,比同輩中人要優秀不少。”白啟智道。
沈惠惠低著頭沒再說話。
她上一世的家境比白家略微遜色一些,但也差不了太多。
十八歲穿書成現在的十五歲,周先生遇見她的時候,沈惠惠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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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她現在展現出的所有才能,都是上一世的累積。
沈惠惠自問自己也就是學習成績還算不錯,別的和正常人沒太大區別。
像繡芬紀爺爺那樣,發自內心地喜歡她,對她有超級厚的濾鏡,各種花式贊美,沈惠惠聽聽還挺開心的,白啟智的誇贊,總讓她覺得怪怪的。
“你們今天的來意,我大概知曉了。你們是白家流落在外的血脈,我白啟智的兒孫,既然你們想回來,那麼就回來吧。等過陣子,我會給你安排一個身份,到時候就把你記在白棋或者白書的名下,作為白家旁支改姓白,以後也是白家的一份子。”白啟智道。
“把我記在白棋和白書的名下?”沈惠惠一愣,“那我媽媽呢?”
“繡芬不能進白家。”白啟智道。
“為什麼?”沈惠惠簡直無法理解白啟智的決定,當即皺眉反問。
……
與此同時,彩錦樓一樓大廳內。
壽星提前退場,剩餘的白家人紛紛做著清掃後續的工作。
醫生帶著病人去醫院,賓客們紛紛被送走。
蛋糕上沒被吹滅的蠟燭徹底融化在蛋糕表面,留下了焦黑的痕跡。
剛剛還熱鬧非凡的壽宴,轉瞬間稀稀落落,隻剩下了滿地狼藉。
白家為了這場壽宴,風光大辦,不僅租下了織星園彰顯人脈和身份地位,請來了報刊的記者和電視臺的主持人,連明天的報紙和電視新聞都提前預定了,誰能想到,最終竟然是這樣收場。
大家搖頭嘆息,帶著滿肚子的疑惑和八卦離席,誰也沒注意到其中一個角落,一位年輕的女士似乎發現到了什麼,她彎下腰,從一大堆被壓扁的盒子袋子中,翻出了一塊別致的繡布。
繡布被四周的桌椅盒子壓皺,角落甚至被潑上了茶漬汙痕,但絲毫並不影響其精美。
將繡布攤開,隻見上頭栩栩如生地繡著一尊寶相莊嚴的觀音佛像。
佛像腳下,是熱鬧非凡的人間景象,似乎是某個大戶人家德高望重的老爺過壽,村民賓客以觀音像作為壽禮慶賀。
凡間百姓贈與觀音像祝壽,天上觀音真身顯靈,神明與百姓共同祝壽,可謂普天同慶,由此彰顯今日過壽人不僅深受百姓愛戴,更是被神明庇護。
雖然沒有任何題詞,但光看繡像,已然能感受出刺繡人對過壽老者那深深的尊重與敬仰。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此時在年輕女士看來,這幅觀音像不僅構圖精美,情重如山,更重要的是,其展露出的刺繡手法,更是令她震撼不已。
“簇金繡、亂針繡……全都是絕不外傳的獨門刺繡手法……而且還有這個從來沒見過的針法……”年輕女士說著,手不自覺撫摸上了佛像上的繡線,仔細觀察道,“起針後第二針在第一針的中間穿過,每根線至少由五種以上的絲線捻合而成……”(注②)
越看,她內心的震撼越深。
身為姚家新一代刺繡魁首,生平閱歷無數,國內首屈一指的刺繡大師作品,她都看過學習過,怎麼也沒想到,有天在一場壽宴上,在某個垃圾堆放的角落,無意中能看到這樣一副傳世精品。
每個風格成熟的大師,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
這幅繡品風格獨特且陌生,不是當代任何一位大師的作品,但其技藝精湛,簡直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橫空出世一位如此高人,卻這般默默無聞,強烈的反差越發令人驚嘆。
“是失傳已久的刺繡重現於世,還是有人自創出新的繡技?究竟是什麼人,能有這樣的技藝,繡出這副觀音賀壽圖……”
第 55 章
繡芬是白啟智和他夫人所生, 沈惠惠是繡芬和沈勇的女兒。
從血緣關系上來說,繡芬和白啟智之間是直系血親的父女關系,算是這個世界上, 血緣最近的親人了。
哪怕白啟智決定留下繡芬,不要沈惠惠, 沈惠惠都能理解。
畢竟有沈勇的基因拖後腿,沈惠惠又是白啟智的外孫女,中間隔了一層。白啟智作為祖輩,對於孫輩是沒有扶養義務的。
但是令沈惠惠無比意外的是, 沈勇竟然決定將她留在白家, 而不要繡芬?
她可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天大的優勢, 能讓白啟智為她破例做出這個決定。
沈惠惠當即追問道:“媽媽是您的親女兒,我隻是您的外孫女,為什麼寧可接受我回白家, 也不讓媽媽回來?”
“她不合適。”白啟智說著, 快速跳過這個話題道, “你進白家之後, 就是白家的一份子,每個月享有固定額度的生活費,足夠你們母女兩開銷。F中學的校長是我的舊友,下個月開學,我可以安排你進學校學習,學校附近有套小房子,你們兩人住下剛好, 至於別的事情, 以後再做打算。”
生活費,房子, 學校……
這些都是繡芬當初離開福水村,對未來生活的期盼,白啟智顯然早就知道她們最想要什麼,直接將這些都送到了她們面前。
可是沈惠惠來京都,可不是來討要這些的。
“親女兒回到親父母的身邊,是再理所應當不過的事情了,怎麼會不合適?”
白啟智有意避開這個話題,沈惠惠卻再三追問,見沈惠惠態度如此無禮,白啟智微微皺眉:“你非得問個明白?”
“沒錯,因為我實在無法理解您的決定。”沈惠惠道。
繡芬和沈惠惠兩人中,繡芬才是真正渴望親情,想要回白家的那個人。
沈惠惠反而對此可有可無。
可是現在卻將一切好處都跳過了繡芬,送到了沈惠惠的面前。
雖然她是那個受益者,但沈惠惠卻為繡芬感到不公平。
白啟智將茶盞放下,看著沈惠惠道:“如果繡芬還是個孩童,我正當壯年,我會親自去福水村,毫不猶豫地將繡芬接回來;如果繡芬今年和你一般大,我也一定會把她認回白家,好好栽培她;哪怕繡芬今年二十出頭,她依然可以做我白啟智的大女兒。可是現在,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太晚了?”沈惠惠不可思議地看他,“這有什麼好太晚了,您還活著,媽媽也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隻要把她接回家,你們又是一家人,血緣親情是事實,和時間早晚有什麼關系?”
“逝去的時光無法再倒流,已經發生的事實無法再更改,身為白家家主,我不僅要為自己考慮,我更要為白家的每一個人負責。”白啟智道。
“白家的每一個人負責。”沈惠惠道,“那繡芬呢,她雖然不姓白,但她是您的親女兒,隻因為從小不在您身邊長大,您就可以不管她了?”
“我如果真的不想管她,當初就不會讓周先生把她從福水村接出來了。”白啟智道。
沈惠惠聞言,頓時想起了當初在福水村發生的一幕幕。
周先生雖然去福水村接人,但卻諱莫如深,半點關於白家的事情都不可能透露給繡芬。
帶走兩個女兒,隻要多出兩千塊錢就能辦成的事。
白家不肯出錢,繡芬身無分文,最後還是繡芬拿自己的命作為賭注,才勉強讓周先生出手。
離開福水村之後,原以為能見到白家人,沒想到還被放到了白琴的別墅裡。
就連這次來京都,還是利用了白琴,她們才能見到白啟智……
沈惠惠很早就猜出,白家人對她們的態度並不友好。
但關於這件事,沈惠惠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白家人想認繡芬,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如果不想認繡芬,又為什麼要告訴她真相,把她從白家接出來。
此時,見白啟智寧可讓她回白家,也不要繡芬,想到近日發生的種種,一個從來沒想過的猜疑,緩緩浮上心間。
“是考驗嗎……”沈惠惠喃喃道。
告訴繡芬身世的真相,卻又故意不給予她任何幫助,想要看看她在這樣的絕境之下,能夠走到哪一步。
結果顯示,從小生長在鄉間,在那樣亂七八糟環境中長大的繡芬,並沒有白家所想要的才能。
從表面上看,她隻是一個無用的農婦而已,靠著女兒,才能在別墅站穩腳跟,來到京都賀壽。
如果此時繡芬是一個孩童,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
如果她現在是一位青少年,依然可以為自己掙得一份前程。
又或許她現在還是一個年輕人,仍舊有拼搏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是繡芬現在已經三十多歲,快四十歲了。
她沒上過學,沒文化,和白家人格格不入。
她嫁過人,生過孩子,已經不再年輕。
她的丈夫,是一個沒用的鄉間賭鬼,隻會抽煙喝酒家暴,是一個爛在泥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