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她想明白,地底傳來嗡嗡的震動,前方無垠的戈壁上忽而騰起漫天黃沙,飛速往這裡席卷而來。
守在樹下的小童怯聲道:“來了,妖魔大軍打過來了。”
另一個小童安慰他道:“不用怕,帝屋山上結界重重,又有各方各派的修士守住門樓,它們打不上來的。更何況,我們還有可以抵御兇邪的帝屋神樹,根本就不用怕它們!”
虞意見那小童說話時,仰頭朝她看了一眼,烏黑的眼瞳映照著神樹火紅的樹冠,眼中全然都是對神樹的信任。
帝屋神樹。
她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那株在正邪大戰時,被兇殘至極的魔君連根拔起,削枝去根,劈斬成千百片,最終被做成了魔君身下車駕的御兇神樹嗎?
怎麼回事,她難道又穿了?還穿成了一棵樹,還是一棵馬上就要被連根拔起千刀萬剐的樹。
戈壁上的黃沙越來越近,但若是細看,卻發現那並不是沙,而是漫天的霧。地濁鋪開遼闊的霧氣,席卷著妖魔大軍,僅僅隻在幾個眨眼之間,就穿過望野,奔襲到帝屋山下。
薛沉景被身下的顛簸震醒,睜開眼睛,下意識伸手去摸自己眉心。他觸碰到自己的臉,動作一頓,驚訝地看向自己的手。
纏繞在他身上的絲線不見了,他重獲自由了?
薛沉景直起身,環視一眼四周,立即察覺到了不對勁。在地濁的霧氣彌漫下,有數不清的妖魔邪修追隨在他身後,喊殺聲震天。
他撩開車架上垂掛的竹簾,看了一眼外面拉車的妖獸,越過妖獸生滿針尖毛的頭顱望見前方那道狹窄的天門關。
巍巍城樓之上,一株赤紅的神樹如青山之間燃燒的一叢烈火。
“帝屋神樹。”薛沉景呢喃道,想起來這是什麼時候了,他扶額笑起來,“夢?這就是你想讓我進入的夢境?哥哥,你果然還是記得嘛,千年前我是如何集結所有妖魔,跨過帝屋山,踏平修真界的。”
“難不成你是怕我忘記了,再叫我重溫一遍,才好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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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淵在他心內道:“阿意也在這段夢境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薛沉景的笑聲戛然而止,面目瞬間變得猙獰,恨聲道:“你說什麼?!”
“引夢蝶會將她也帶入這段夢境裡,所以,她會親眼看到,魔君大人是如何踐踏每一寸土地,屠盡每一座仙山靈地。”
薛沉景瞳孔微顫,眼中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惶恐之色,聽著薛明淵的聲音如噩夢般地在他心中繼續說道:
“千年前,還沒有她的存在,所以引夢蝶隻會引著她附著在夢境裡的其他人事物之上,她可能是這夢境中的一朵花,一棵樹,一座山,抑或是跟隨在你左右的妖魔,也有可能是你將要屠殺的正道修士。”
“沉景,如果你殺的那個人是她的話,你該怎麼辦才好?”
第81章 共夢(4)
這一座夢境的發展完全遵循著兩千多年前真實發生過的場景, 妖魔大軍奔襲到帝屋山下,和正道修士短兵相接,生死相搏。
在此之前, 姬氏仙族統領仙凡的數千年間,對妖魔趕盡殺絕,逼得妖魔鬼怪、魑魅魍魎隻能潛藏於陰溝深壑, 永不見天日。
這是第一次妖魔有了反抗之力。
積蓄了數千年的仇恨都在這一刻爆發,宛如滾沸的烈油潑向帝屋山下第一座門樓。
在如此大勢所趨之下,即便是身為魔君的薛沉景,想要硬生生遏止這一場大戰,也絕無可能。況且, 他現在也無法阻止。
薛沉景無法掙脫, 也無法抗拒,隻能不受控制地遵循著兩千年前所作所為。
他長身立於妖獸的頭頂,玄衣纁裳, 罡風獵獵吹動衣袍,玄黑的衣袍上有金線刺繡的龍紋,高束的發尾在風中狂舞,碎發下的面容上有著張狂而刻毒的笑, 瞳孔銀白,化作了野獸一樣的尖銳豎瞳。
“仙君們高高在上太久了,以為自己的道才是道,非你族類, 便隻配在陰溝裡生存,今日本尊攜萬千妖魔, 邀請各位仙君纡尊降貴下來玩玩。”
含著笑意的聲音經魔力加持,響徹天地之間, 他從黑金色的袖袍下伸出雙指,並指凌空劃過,弧光凝結成長弓。
薛沉景引弓搭箭,一箭射出,長箭劃出破空的尖嘯,翻滾的魔氣自箭尖流瀉而出,宛如一隻振翅起飛的黑鷹,撲向第一重結界。
轟然巨響之後,結界應聲而碎。
薛沉景揚手朝前一揮,笑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無怨無仇者,亦可殺他個片甲不留,從今日起,我要你十萬仙山,永無寧日,正道之血一日不流盡,妖魔之恨一日不消止。殺——”
他充滿蠱惑的聲音在戰場上流轉,妖魔立即響應,血紅著眼縱身飛撲向仙門,“殺——”
一時間,正魔之氣對撞,刀光劍影遮掩了天光,血腥氣很快從山腳彌散開。
薛沉景踩在淌血的臺階上,呼吸之間都是腥甜的血味。他曾經很喜歡這個味道,令他陶醉。
一個身影跌落在前方不遠處,他記得那張臉,是姬家某位墮魔的仙君,哦,似乎叫姬幕雲。他服用了不少的白靈丹,薛沉景掌控身體後,很容易便破了他的心境,拉著仙君墮落入深淵。
姬幕雲被人一劍穿心,釘死在臺階上。他大張著眼,死不瞑目,灰敗的瞳孔所望之處,是一位白衣染血的正道修士。
他的五官和姬幕雲有七八分相似,臉上淌著熱淚,蹲身拂過姬幕雲的臉,闔上他的雙目,悲痛道:“請父親安息。”
薛沉景撫掌,踩著從姬幕雲心口流下的血往上走,“好一個父慈子孝,大義滅親。偏偏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樣‘大義滅親’之人!”
那修士轉頭望來,目眦欲裂,大吼著拔劍朝他劈來,“你這個殘暴無恥的邪魔!”
薛沉景閃身躲避,如同貓戲老鼠,身影在地濁之下時聚時散。
那修士起手結陣,靈劍在他手中一分二、二分三,瞬間化作無數劍影,結成困陣,嚴絲合縫地將那道鬼魅身影囚入當中。
劍影如雨落下,最後一劍終於穿透地濁霧氣,釘入魔君心口。
薛沉景嘴角淌下血來,瞳孔擴散,眼角流下痛苦的眼淚。
修士面露狂喜,大叫道:“魔君伏誅——”
忽而,那伏誅的魔君眨了眨眼,抬手擦掉眼淚,輕松折斷插在心口的靈劍,淌血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來,好似欣賞到了一出精彩的好戲,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白痴,我騙你的。”
那修士微怔,繼而憤恨至極。薛沉景身後顯出一隻體型碩大的九尾妖狐,柔軟的狐尾如巨柱,將修士擊上半空,又重重砸下。
對方的身形幾乎從中折斷,身內靈骨俱碎,砸落下地時,儼然已經變成了一灘無骨的軟肉。
薛沉景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踩住他的臉,垂眸看著他道:“姬家當初服用白靈丹修煉時,可沒人說我是殘暴無恥的邪魔,你們說我是太歲,是慈悲為懷、庇佑蒼生的神。”
他欣賞著那姬家修士絕望的眼神,緩慢用力,碾碎他的頭骨。
鮮血染上鞋面。
周圍都是廝殺之聲,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或是妖魔,或是修士。薛沉景曾經愛死了這個鮮血漫天,不死不休的場面,殺戮曾經讓他無比快樂,但是現在,他心中隻剩下絕望和恐懼。
阿意也在這裡啊。
薛沉景心髒狂跳,恐懼像鐵鉗一樣緊扣著他的心髒。
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她附身在了那個被一劍穿心的姬幕雲身上,如果她附身在腳下這個被他碾碎頭骨的修士身上,如果她附身在這周圍任何一個被殘殺,或者將會被殘殺的人身上。
她該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
這一場夢已經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
“薛明淵,你怎麼折磨我都好,求求你放過她,不要傷害她。你不是也喜歡她嗎?你怎麼能讓她經歷這些!”
薛明淵的聲音從他心內響起,“沉景,我要你記住這一刻的恐懼和痛苦,殺戮隻會讓你痛,而不該讓你覺得快樂。因為他們也是活生生的,會有人如你一樣擔心他們會受死會受傷害。你害怕被她看見你的過往,你也知道她不喜殺戮。”
“好,我記住,我會記住的。”薛沉景想要痛哭,他此時此刻的確是痛的,比任何時候都痛,這種清醒地知道他將要失去她的滋味,正緩慢凌遲著他的心。
可千年前的他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留,也不會為任何一個人的死亡而心痛,不管是哥哥曾經庇佑過的子民,還是如今追隨在他身後的妖魔。
他享受這場殺戮,隻覺得戰場還不夠大,血味還不夠濃。
薛沉景再一次搭弓,射穿第二道結界,第三道結界,第四道……
一重一重的結界破開,鮮血染滿長階,從下方逆流而上。虞意被困在這一株神樹體內,唯一能做到的事也就隻有抖抖樹冠,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下方的拼殺,看著戰場慢慢往她逼近。
那位魔君穿過刀光劍影,披戴著一身鮮血,終於踏入她的視線範圍內。
虞意看到他逐漸清晰的面容,心裡咯噔一下,似意外,但又不那麼意外。她知道薛沉景死了很多次,轉世了很多次,知道他的身體裡,正與邪的時時較量。
從看到關於那位魔君的記載,看到最後一刻魔君反水,獻祭自己封印住追隨在他身邊的妖魔,虞意就大約猜到了,那個千年前攪得世間無法安寧的魔君可能是誰。
隻是沒想到,她能親身印證這個猜測,親眼看到他曾經的殘暴和血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