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淵道:“不是我照顧它,反倒是它照顧了我一天。”
虞意露出詫異的神色,很好奇鶴師兄怎麼照顧他的。
薛明淵請她進屋,取出寫出的經文給她看,“今天下了半日的雨,空氣太過潮潤,筆跡難幹,鶴師兄幫我扇了一天的經文。”
虞意仔細看了看經文,兩人之間又自然而然生出許多話題,聊了半晌,薛明淵見她眼底實在疲憊,主動結束聊天,說道:“我請別院的人燒了熱水放在你房間裡,用術法溫著,我想你若是回來可能會用上。”
這個做法實在太過貼心了。虞意從海礁灘上回來,衣裙上的海水湿了又幹幹了又湿,早就腌入味了,即便施展過好幾遍清潔術,仍覺不太舒服,她確實需要好好沐浴一下。
虞意感激道:“謝謝。”
薛明淵蹙眉,面上有些失落,嘆氣道:“你可以不用對我這麼客氣,聽你說太多次謝謝了,不知怎麼,我反而不覺得高興。”
虞意抬眸看向他,薛明淵被她盯著,不好意思地問道:“抱歉,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沒有。”虞意搖頭,聽到他的道歉,她失笑道,“正好,你也少對我說點抱歉吧。”
薛明淵愣了下,展顏笑起來,“好。你身上有電,我幫你把鶴師兄抱過去?”
“沒事,讓它自己走。”虞意說著,走過去,伸出一根指頭點在鶴師兄嘴巴上,一道電弧從她指尖竄出去,啪一下把鶴師兄電醒了。
丹頂鶴從軟榻上跌下來,睡眼惺忪地仰起頭,看到虞意第一眼便張開翅膀想要抱她,餘光瞥見她身上隱約閃過的電流,它一瞬間徹底清醒,撲騰翅膀倒退出八丈遠,躲到薛明淵背後。
“嘎嘎嘎嘎!”怎麼又是一身的電,它好不容易才梳理好自己的羽毛!
虞意撲哧笑道:“走了,別賴在別人房間裡,回去睡。”
鶴師兄從薛明淵身後探出個腦袋,落後虞意幾步,邁著細長的雙腿一搖一擺地跟在她身後出了門。
東廂的房門闔上,薛明淵斂回臉上的笑意,坐到窗前,透過窗前翠綠的芭蕉葉,看望另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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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能喜歡她,都不能愛她。
他為何發不了這樣的誓言?這顆心不是因為薛沉景才萌動的麼?
第80章 共夢(3)
薛明淵的沉默令薛沉景很不安, 他知道他這個哥哥為了阻止他惑亂世間,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誅殺他,削弱他的力量;可以為了遏制他的惡欲, 自剖精火;還可以在望野那一場正邪之戰時,不顧一切地奪得身軀,用自我獻祭的方式封印所有追隨他的妖魔。
他們混沌一體, 共用同一具身軀,共享同一片心海,薛明淵每一次鎮壓他,每一次誅殺他,他自己也平等地受著同樣的傷害, 可他依然沒有絲毫手軟。
他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手段, 不惜一切代價地阻止他,他想要毀滅什麼,薛明淵便偏偏要拯救什麼。
可是現在, 他給了薛明淵再一次徹底鎮壓他的機會,他竟然猶豫了。這意味著什麼,薛沉景光是想想,便害怕得渾身戰慄。
他躺在交纏的絲線當中, 努力地仰起頭,控制自己不要沒出息地流淚。
“我答應你了,你為什麼不發誓啊?隻要你發誓,我便立即誅殺與我共生的所有妖魔, 一個不留,我可以做到的, 這不是你一直以來希望的嗎?為什麼猶豫?”
“薛明淵,你最好知道, 區區凡人的念力,隻因為他們曾經是我的父母,隻因為我還記得他們,隻因為我還不甘心,才能夠困住我。他們興許可以困住我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但絕不可能永遠困住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等我重掌身體,我會再一次將你封入神廟當中,讓你每一日都經受著來自於你庇佑之民的凌遲之刑,這一輩子都別想再重見天日。”
“哥哥,你連那些傷你的劊子手都能愛,你為什麼就不能愛一下我?為什麼就不能可憐一下我,我什麼都沒有,爹爹和娘親不要我,你也隻想殺我,連唯一一個可能會喜歡我的人,你也要搶走嗎?”
薛明淵聽著心海裡喋喋不休的聲音,閉上眼,撐著額頭按揉太陽穴。
他也想知道他為什麼猶豫,明明他權衡利弊後,覺得這樣的交易很劃得來,可張嘴發誓時,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他遲疑不定,心口如針扎。
發誓之時,便已經破誓,這樣的誓言是不受天道承認的。
薛明淵隻能想到一種可能,他和薛沉景一體同生,胸腔裡跳動的是同一顆心髒,他愛她,那他也會愛上她。@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真是糟糕透頂。
薛沉景得不到回應,便越發驗證了心中的猜想,氣急敗壞地威脅道:
“薛明淵,你不是很愛這個世間麼?這世間妖魔皆會對我俯首稱臣,我天生便是妖魔之君,我會像千年前那樣,帶著妖魔踐踏每一寸土地,屠盡每一座仙山靈地。我想你應該還記得,那個正道無序,妖魔橫行的時期。”
“哥哥,我會讓那一天重臨的,希望你到時候別後悔。”
薛明淵聽他說完,沉沉地吐出一口氣,終於緩聲回道:“我也會用盡一切辦法阻止你的。”
薛沉景等了半天,隻得來他這樣一句不合心意的回答,氣得張嘴撕咬身前的絲線,惡狠狠道:“好啊,你試試看!”
西廂房中,虞意對隔壁的爭端毫無所覺,她盤膝坐於榻上,五心朝天,運轉周天,消化著體內充溢的雷電之氣。
她身懷雷火雙靈根,這兩道靈根扎根在她的丹田內,環抱住金丹。雷電之氣從經脈匯入靈根,再經由靈根淬煉匯入金丹,轉化為她自身的力量。
虞意繼承青玄道人的衣缽,一直修習師父的火行劍,又有丹頂鶴劍靈相助,這五年來對於火靈根的淬煉遠比對雷靈根要多,她運劍時,劍氣當中也多是火靈主攻,雷靈隻作為輔助。
但其實雷靈根才是她的先天靈根。
如今吸飽了雷電之氣的雷靈根宛如一株鍍上了金光的珊瑚,從低矮之勢,長高了數寸,分出新的枝杈,和火靈根的枝蔓交錯,貼附在金丹表面。
虞意能感覺到自己金丹內的真元又暴漲了一截,雷火兩重真元一金一紅,在金丹內流轉。
她從入定中睜眼,伸手召出青竹劍,握住劍柄,劍上電弧噼啪閃過,她立即收回靈力,回劍入鞘。這裡不方便試劍,還是明日去礁石灘上再試吧。
虞意神清氣爽地泡了一個澡,細致地塗抹上香脂,從屏風後出來,坐在梳妝臺前梳理頭發。
她發梢受損,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梳順,不過虞意也沒放棄拯救自己的頭發,在發上也抹了厚厚一層潤發的香膏,再用柔軟的緞子小心地包裹住發尾,才放松地抻一抻懶腰,摸了摸鶴師兄的羽毛,走進內間,揭開被子,躺到床榻上。
一縷靈氣從床幔後彈出,滅了桌案上的燈。
東廂燈滅之後,薛明淵也吹熄了蠟燭,寬衣躺到床上。
昏暗的床幔內,漸漸浮出一抹細碎的光塵,這些光塵匯湧到一起,漸生出形態,化為一隻翩跹起舞的銀色蝴蝶。
薛沉景對於蝴蝶一類生物很是敏感,他幾乎是立刻便透過薛明淵感知到了那隻蝴蝶的存在,驚懼地問道:“那是什麼?”
薛明淵柔聲安撫道:“別害怕,不是永夜蝶。”
蝴蝶振翅,灑落銀色的鱗粉,這種鱗粉有催人入眠之效,薛明淵眼睫緩緩合攏,聲音越來越輕,“這隻是我向阿姊討來的引夢蝶,我們夢裡相見。”
蝴蝶翩然落到薛明淵眉心,沉入皮膚之內。
心海,銀色蝴蝶振翅而來,薛沉景睜大眼睛,驚恐地盯著它,拼命掙扎起來,“薛明淵!薛明淵,你又要做什麼?薛明淵!不要,不要讓它過來,哥哥,對不起,你饒了我,哥哥——”
銀色蝴蝶優雅地穿過交錯的絲線,飛臨到不停掙扎的人面前,鑽進他的眉心裡。
薛沉景瞳孔倏地擴散開,掙扎的動作一頓,垂下眼睑,沉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東廂的床幔內,亦有一隻銀色蝴蝶落進床上之人的眉心裡,虞意的睫毛輕輕抖了抖,似有掙扎之意,最終還是在銀蝶的催眠下,沉沉睡去。
……
“我輩修士願同妖魔誓死一戰,絕不讓妖魔跨過帝屋山!”
“絕不讓妖魔跨過帝屋山!”“絕不讓妖魔跨過帝屋山!”
虞意睡得正香,忽然被震聲齊喝驚醒,眼前有銀白色的光芒一閃而沒,虛影像是翩跹的蝴蝶。
她沒來得及注意,被震耳的吶喊引走注意力,驚詫地朝著聲音傳來之處望去。隻見滾滾長階從她前方延伸而下,一直延伸到山腳,一眼望去,恐有千丈之長。
臺階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座巍峨門樓,從上往下數去,共有九座門樓。門樓上約摸立有結界陣石,每一座門樓便是一道結界,結界的光芒交疊在一起,在陽光下蕩漾出瑰麗的光芒。
虞意望了一眼天上地下烏泱泱的人群,所有人皆手握法器,嚴陣以待。“同妖魔誓死一戰”的口號仿若綿延的雷鳴,從山腳第一座門樓處滾滾湧到山頂,湧到虞意的耳邊。
耳朵被震得嗡嗡響,虞意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她不是在房間裡睡覺嗎?怎麼一眨眼跑到了這裡?帝屋山又是哪裡?
她想要起身,隨即便聽到沙沙的樹葉響聲,這時才駭然地發現,自己的身軀竟變成了一棵樹。這棵樹高大無匹,枝幹粗壯堪比一堵寬闊的牆,估摸得有十數人合抱才能圈住。
樹冠亦是龐大如一座小山包,樹葉緋紅。
虞意試著動了動四肢,樹冠立即隨著她的意識而簌簌抖動。
她在做夢嗎?她怎麼就突然變成了一顆樹?
她這棵樹生在九重門樓的最高處,兩邊是高聳的山崖,呈現一個“V”字形將她夾在中間。在她身前千丈臺階之外,是一望無垠的荒蕪戈壁,在她身後是靈霧縈繞的十萬仙山。
虞意心忖,帝屋?她好像在書中看到過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