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稍稍揚起腦袋,恭順地以額頭輕觸他的指尖,拜了三拜,調轉頭顱飛快往山下遊去。
沒過多時,從玄丹山主的洞房內尖嘯著射出一道花火,炸開的聲響將所有妖族都驚醒了。
隨著煙花四散,玄丹山主的妖令也傳遞入所有妖族耳中——姬寒亦被人救走,玄丹暴怒,令全山戒嚴,搜捕姬寒亦和內鬼。
所有殿宇的燈光都被點燃,群妖出動,玄丹山一下重新沸騰起來。
四處飛來掠去的妖影攪亂了夜風,也攪散了飄落在地面的槐花,法陣的輪廓很快湮滅於無形。
小鳥妖從樹杈上跳起來,裙擺上的金線晃過一道水波樣的流光,化作一隻五彩的鳥兒,拖著細長的尾羽往山下俯衝。
淮黎嘰嘰喳喳地叫道:“仙君被人救走了!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人想要救他。”
虞意壓制住淮黎的行動,想讓她先不要摻和進去。
淮黎今夜明明沒有去救人,但仙君還是被救走了,虞意實在無法確定,這一切是不是還是依循著他們生前的經歷在重演。
若真是這樣,這隻小鳥妖現在衝下去,就是自投羅網。
兩人意見不一,五色鳥一會兒收攏翅膀想往下衝,一會兒又撲騰翅膀想回到方才的槐樹上,急得在半空中打轉。
兩個人正啾啾啾地吵架時,一股狂風忽然從山林間吹拂上來,五色鳥翎羽亂顫,圓滾滾的身子在風中打了個旋兒,恰好看到一朵隨風吹來的赤色絹花。
它一爪子抓中絹花,順著絹花飛來的方向看過去,便看到枝葉搖影下那一道赤紅的身影。
山野黑夜,那道遮掩在枝葉間的身影本不那麼顯眼,奈何鳥族的動態視力實在太敏銳,而那人偏巧又走近了一棵槐樹下,槐花的光暈落在他身上,他頭上的一支朱釵反射出了一星金光。
“是仙君!”淮黎驚喜道,義無反顧地衝了過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虞意:“……”那是仙君嗎?那分明是你的燒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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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妖落在地上時,很明顯驚著了仙君,姬寒亦以劍做拐,撐著重傷的身子往上逃,察覺到有妖逼近,立即抓緊手中劍,劍尖直指向來人。
他雙目不能視,感覺倒是十分敏銳,一張被塗抹得面目全非的臉上滿是戒備之色。
許是為了方便逃跑,他將嫁衣的裙擺撕扯過,甩掉了累贅的首飾,散亂的烏發間隻簪著一隻朱釵。
夜風吹亂他的長發,飛舞的碎發下壓著一雙灰敗的眼眸,他左眼受了傷,眼眶內紅腫充血,連眼珠都看不見,一行血淚凝固在臉上,讓他看上去分外悽楚。
沒有五色鳥進洞房去搭救他,這位仙君也不知是如何從玄丹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來的。
“玄丹山中都是妖族,你自己妖力平平,還要帶著一個修為全廢的累贅,是逃不出去的。”虞意仍在試圖阻止她送死,“你現在抓住他,送還給玄丹山主,還能立一個大功,否則你們被一起抓住,你就隻有死路一條。”
仙君就在面前,還這般慘狀,實在令人難以不動惻隱之心,尤其還是這樣一隻天真而心軟,還對這位仙君心懷憧憬的鳥兒。
淮黎哪還聽得進虞意的勸說,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說話的聲音都輕得好似怕嚇著了他,說道:“仙君,是我哦,三年前你曾經放過的那隻五色鳥,你還記得嗎?”
姬寒亦手握長劍,努力地挺直背脊。他是經年習劍之人,哪怕現在修為全廢,握劍指向人時,渾身依然帶著凜然不容侵犯的威勢。
但虞意看得出來,他不過就是強弩之末,一陣風都能讓他站立不穩。
淮黎見他不為所動,仍是持劍防備著她,焦急道:“仙君,我不會傷害你,我今夜本來想去搭救你的……”
虞意阻止不了淮黎,就隻能想辦法將她的鳥命保得久一點,她可不想嘗試被火燒至死的體驗。
眼見著已經有妖循著姬寒亦的氣息往山上搜來,虞意直接打斷淮黎的敘舊,說道:“你要是想救他就別廢話了,他現在又打不過你,直接把他扛起就跑。”
她說罷,反客為主,掀開淮黎的魂魄,主掌這具身軀衝上前。淮黎愣了一下,這回乖乖地順從了她的意思。
虛空之中,如蒲公英一般漂浮的魔靈水母,隨著她腳步帶起的風而分散飄飛出去,須臾後又重新聚攏過來,密密地環繞在小鳥妖身周。
魔靈水母將她的一舉一動全都傳遞入了薛沉景腦海,甚至比直接用眼睛看還要細致入微。
她裙擺上的金紋,發絲飛揚的弧度,呼吸的起伏,以及她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沒有放過任何一處細節。
所以,薛沉景很輕易就從少女眼中的神色,辨認出朝他跑來的人是誰。此刻,她的眼中沒有對落難仙君的憐惜,隻覺得他麻煩。
是那個鐵石心腸的虞意。
“不要過來……”他偽裝成姬寒亦的性格,疾聲厲色想要斥退朝他跑來的人,因為他這聲嘶啞的大喝,破碎的喉骨滑動,他禁不住偏頭吐出一口鮮血。
薛沉景膝蓋彎折,裝作支撐不住半跪到地上,長劍被他反手杵進地面,用以支撐身軀。
虞意沒理會他的警告,手中一道流光閃過,先一步奪走他手裡的兵刃,在他撲倒之前滑入他身下,用肩膀撐住他的身子。
溫熱的血液滴入她脖頸上,虞意低聲警告道:“仙君若是不想再被玄丹山主抓回去洞房,最好乖乖聽話。”
這位仙君顯然是個識時務的人,他雖然呼吸粗重,頗有些不情願被妖近身,但也確實沒有再抵抗。
也或許是他這具傷重殘軀,想抵抗也抵抗不了。
身後的搜捕聲越發近了,要是化作鳥身飛起來,這樣目標實在太明顯。虞意隻能背著他往密林裡鑽,好在小鳥妖雖然修為平平,但背個人還是不在話下。
五色妖力纏繞上仙君的身軀,託起他大半的重量。虞意抓住他的雙手搭在肩上,往前飛奔。
“仙君是想往祭壇去嗎?祭壇裡可有躲避的地方?”虞意問道。
薛沉景垂下眼睫,無形的魔靈水母湧動在他們四周,偶有幾隻抓住機會,便悄無聲息地貼附到虞意身上,肉須探入她的發下,襟口,裙擺,靴沿。
落到她身上的魔靈越多,薛沉景腦中的她便越發鮮明起來,他忍受著喉中疼痛,艱難吐息道:“有,你帶我……去便是……”
虞意便再無二話,背著他闖進最高處的祭壇,她站在滿是鞭炮碎屑的祭壇邊緣,偏頭問道:“仙君,接下來該如何?”
薛沉景喘息了兩聲,才又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來:“會走禹步麼?”
她一個符劍雙修的修士怎麼可能不會走禹步?但這隻小鳥妖卻不應該會。虞意略作猶豫,感覺到下方逐漸逼近的妖氣,現下也無其他退路可選,隻好說道:“會。”
“嗯。”身後之人低應了一聲,似也並不怎麼吃驚,指示她走入祭壇,站定到一處磚石之上,啞聲道,“我的劍上……還有我殘餘的一絲靈力。”
虞意從儲物袋裡取出奪來的劍,照他所說用力插入地面,清透如水的流光從劍身淌下,在地面鋪上一層靈波。
她便在長劍殘留的靈力下,行步罡踏鬥。每一步落下,地面的靈力都會猛烈一蕩,滲透入磚石下。
最後一步踏完,腳下的地面劇烈一震,在轟隆隆的響聲中,磚石分錯,現出一條向下的階梯來。
恰在此時,虞意眼角餘光瞥到已經有妖族攀上了祭壇外,那身影柔韌矯健,一躍跳上祭壇最外層的石柱,貓眼朝她看來時,微微一怔,繼而惱怒地快要噴出火來。
“淮……”他生生吞下自己的喊聲,將聲音壓成一條線,衝向祭壇裡的小鳥妖,憤怒道,“淮黎,你這個騙子,你還說你沒有!快給我回來!”
虞意感覺到淮黎情緒的波動,卻也沒時間安撫她,她看了貓妖一眼,不作絲毫停頓,雙手抓住姬寒亦的手臂,往肩上託了託,背著他衝進了向下的隧道裡。
離夙回頭看一眼身後追來的群妖,手中凝出一團妖氣,用力地轟向祭壇。
爆炸的狂風和烈火衝散了仙君和淮黎身上殘留的氣息,他往前一躍,跳入了祭壇騰起的硝煙當中。
虞意踏入地道,頭頂的磚石飛快合攏,將外面洶湧的妖氣阻隔在外,也將一切聲囂斬斷。
他們進了一座幽靜的石室,石室內壁上懸著兩盞昏黃的油燈,正中擺放一張幾案,案上一壇香爐,案下一張蒲團。
香爐正對的牆上,掛著一幅神官圖像,正是姬家信奉的太歲神像。
確認安全後,虞意將背上的人放下來,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薛沉景偏頭面對著牆上那幅神官像,聽到她的問話才循聲轉向她。
虞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過看他眼睛被妖毒侵蝕成這樣,左眼又受傷充血,多半是真的看不見。
“幽閉室,懲、懲罰犯錯族人和弟子……”薛沉景喉中咯咯響動,說話很是艱難。
虞意埋頭看一眼他脖子上淤青的手指印,明白他喉嚨受損,說話應該很痛苦,便出聲打斷道:“我知道了。”
這地方封閉性很好,外界的什麼動靜都聽不見,需要仙君靈力和步罡踏鬥才能打開,想來妖族是破不開的。
另一個魂魄騷動不已,虞意便順勢讓出了身體的控制。
淮黎立即跪坐到仙君身前,從百寶囊裡倒出一大堆東西,翻找出療傷的用具,掐著治療術給他處理身上可怖的傷口。
薛沉景聽著小鳥妖期期艾艾地同他說他們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面,她那時候被一個修士追殺,是姬寒亦見她身上沒染血孽,插手放走了她,還給她喂了一粒丹,治好她受傷的翅膀。
小鳥妖偷偷跟了姬寒亦好幾天,在人妖之間你死我活的境地下,他依然堅持著自己的原則,隻殺作惡之妖,並不像別的修士那般不分青紅皂白,見妖就誅。
直到仙君回去姬氏的一處仙府,小鳥妖再無法跟著他,才恹恹離去。
隻是沒想到,再見仙君,他已經成了玄丹山主的階下囚,慘遭這樣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