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亦貼著大紅喜字,房間內四處都掛著紅綢,顯然,這是一間喜堂。
新娘子身披大紅嫁衣,頭上覆鴛鴦交頸蓋頭,雙手背在身後,端坐在床沿邊。
屋裡隻她一個人,不,應該說,屋裡隻有我一個人。
薛沉景這般想著,一條腕足倒卷回來,纏到自己身上,末梢翹起從腰腹一路拂到平坦的胸膛——是個男人。
一個男人卻穿著女子的嫁衣,蒙著蓋頭,等在洞房內,這情景怎麼看都不太正常。
系統疑惑道:“洞房?怎麼是洞房?”
薛沉景淡然回道:“是那隻地縛靈的一段過往。”
系統焦急道:“不行不行,你怎麼能跟別的人洞房花燭?主人,你已經沒有什麼優點了,必須要為女主守住你的清白之身才行。”
薛沉景不屑,隻有無知的人類才會執著於這種東西。
皇帝不急,太監很急。系統焦急地在自己庫存裡翻找,終於翻出一物,喜滋滋地說道:“主人,我上回給女主兌換來的五彩霞衣,還剩六個時辰的功效,換算為這方鬼域的時間,足夠保護你大半年,我給你穿上!”
若是系統有實體,薛沉景現在定然要將它千刀萬剐,他嗤笑一聲,口氣越發溫柔:“你試試。”
系統雀躍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他恐嚇住了。
薛沉景目前還保留有自己的意識,倒也沒有完全受地縛靈所控。
觸手在他腰間纏繞一圈,末梢勾住頭上蓋頭扯下,薛沉景睜開眼睛,視野卻依然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光亮進入瞳孔。
這隻拉他做替身的地縛靈竟然是一個不能視物的瞎子。
薛沉景控制觸手爬上自己臉頰,圓潤的末梢扒拉開眼皮,透明的軟肉直接覆蓋上眼球,無數細絲從腕足上滲透進眼瞳內,片刻後,細絲抽離出來,觸手從他臉上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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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眼睛已經徹底壞死了,不僅雙眼壞死,他的經脈也殘破不堪,渾身的骨頭碎得不成樣子,要不是背脊上有一根靈木支撐,他根本坐不起來。
他臉上施了濃重的粉黛,白丨粉塗牆一樣抹在臉上,眼皮和臉頰上都塗抹著殷紅的胭脂,嘴唇染得如血一般,比窗臺的燭淚還要紅。
薛沉景兩邊耳垂上都綴著沉重的寶石耳墜,被拉拽的耳洞口凝固著血痂。
從這一身滑稽的裝束和妝容來看,這隻地縛靈生前過得並不如意,想必也正因為此,他才會怨念難消,被束縛於此間,不得超脫。
叫這麼一隻殘廢的地縛靈綁做了替身,薛沉景隻能自認倒霉,他身體不能行動,隻好通過觸手傳遞回來的訊息,觀察四周。
透明觸手從他身下延伸出去,在房間內逡巡一圈,將門扉推開一條縫隙,鑽出門外。
院中四面廊下都掛著紅燈籠,這裡的房屋瓦舍一草一木全都籠罩在喜慶的紅光裡,就連天上的月亮都蒙著一層紅暈。
隔著重重院牆,歡笑聲從前院遙遙飄來,風裡送來了濃鬱的飯菜酒香。
探出屋外的觸手豎立在院子中間,粗大的腕足內部忽然咕嚕嚕地蠕動起來,片刻後長出一朵朵拳頭大小的肉瘤,肉瘤從觸手上分化而出,拳頭大的傘蓋下,垂下無數細小肉須。
小而輕的透明水母乘著流動的空氣,天女散花般飛出去,尾部綴著一根細得如同蛛絲的銀線,與主體相連。
散出去的水母漂浮在上空,薛沉景腦海裡很快有了這片地界的規劃布局情況,後世的藏陰地在千年前還屬於一方靈地。
這裡遍生槐樹,槐花吸收了充沛的靈氣,在黑夜裡瑩瑩發著光,最中心處的那一株大槐樹,枝葉繁茂,花朵垂墜,白若堆雪,正是薛沉景先前看到的那一株。
有半透明的樹精在樹冠間飄飛,那槐樹還生出了靈體。
薛沉景的觸手也屬於靈體,隻不過是魔靈,靈體之間或有感應,未免被發現,他驅使水母繞過了那一株大槐樹,往最熱鬧的地方飄去。
那裡燈火如晝,酒席從巍峨的大殿一直擺到殿外的廣場上,眾人觥籌交錯,絲竹齊鳴,歌舞翩跹,好不熱鬧。
半空的魔靈水母再次分化,變得更加微小,如同飄散的蒲公英,悄無聲音地落入人群中。魔靈垂下的肉須從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身上拂過,四處嗅聞虞意的氣息。
一行侍女端著餐盤疾步送入殿中,腳步之間帶起微弱的風,沒有人注意到有一群透明的小東西乘著這縷風一同飄入了大殿中。
大殿之內諸多人影晃動,正是酒酣耳熱之時,坐席上趴伏著不少醉酒之人。
說他們是人,卻也不全對,有的身後搖擺著獸尾,有的頭上生著獸角,更有甚者,直接醉死過去,徹底化作原形。
大殿正中攤著一條蠕動的蟒蛇,口中銜著酒杯,顯是醉暈過去了。
另一條赤紅色的蛇尾從旁側桌下遊動過來,這條赤蛇上身還維持著人形,乃是一個身披紅紗的妖冶男子,他隻下半身化作蛇尾,與醉死的蟒蛇尾部緊緊絞纏在一起,在當眾交尾。
殿中四處都是遊動的小蛇,衝天的妖氣幾乎在殿內化為實質,通過水母觸須,反饋至薛沉景意識裡。
“沒想到竟是一座妖城。”薛沉景眯起無神的雙眼,忍不住舔了下唇,又因嘗到甜膩的口脂而啐了一口。
席上,赤蛇妖舉起酒杯,朝向主座上之人遙遙一敬,晃著腦袋說道:“雖說玄丹山主是為了折辱姬寒亦才將他強搶入門,但那姬寒亦修為盡失,筋脈俱廢,山主跟這樣一個廢物結契,屬實還是你吃虧了些。”
主座上的山主仰頭飲下一杯,從嘴角灑落的酒水淋漓地澆在胸口,喜袍之下透出曼妙的曲線。
她抬手將酒杯倒扣桌上,搖搖晃晃站起來,大笑道:“你就說說,今日看到姬寒亦脫了他那一身白衣,被迫散了發,塗上胭脂,戴上釵環,穿上大紅的嫁衣,被按在地上與我拜堂成親時,你心裡痛快麼?”
那赤紅的蛇妖吐出細長的信子舔了舔杯中酒,妖魅的雙眼微微眯起,從喉中吐出兩個字,“痛快!”
何止是痛快,光是回想那白衣仙君臉上的屈辱,就夠他當做下酒菜,又再多喝一壺酒。
繼他之後,大殿之中又接二連三地響起大呼“痛快”的聲音。
眾妖酩酊大醉,又哭又笑,有人撒酒祭奠自己死去的同族友人,有人醉醺醺地指著半空,口中罵罵咧咧。
“姬幕雲,姬筠霧,姬流衍……這些姬家人,死得好死得太好了!我看是上天也看不過去姬家的暴行,才叫他們一朝入魔,自相殘殺。”
姬氏厭憎一切非人族類,將他們視作低賤物種,不配與人相提並論,在姬家的帶領下,人族修士見妖必誅。
長久以來壓在頭上的姬氏一族覆滅,這些曾經高高在上,令無數妖靈精怪畏懼,甚至連名諱都不敢提及的姬氏仙君,此時被人任意地掛在嘴邊辱罵。
他們在恐懼中苟延殘喘了太久,需要將這份長久的恐懼發泄出來。
隨著“姬寒亦”這個名字不斷傳入耳中,薛沉景腦海中登時閃過無數影像,是這個將他拉入鬼域做替身的地縛靈生前記憶。
薛沉景腦海脹痛,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他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震得渾身斷骨都開始痛了,胸腔裡翻湧著濃烈的厭憎。
他被迫地感受著另一個靈魂激蕩的情緒,但片刻後,這些情緒又漸漸沉澱,隻剩下求死之心。
隻可惜他現在死不了,他修為盡失,手腳被綁縛著,連自戕都做不到。即便是後來死去了,靈魂也囚禁在此地,反反復復地重歷著這些過往。
薛沉景閉了閉眼,努力地將這些麻木而冰冷的求死情緒和自己本心剝離開,不讓自己陷落。等他成功壓制住地縛靈的情緒,回過神來後,他散出去的魔靈已飄落得到處都是。
從魔靈傳遞回來的那些雜亂瑣碎的信息中,薛沉景捕捉到了一縷熟悉的氣息,他立即追溯而去,在那烏煙瘴氣的群妖殿的角落,發現一個埋頭吃飯的嬌小身影。
魔靈落在了她的肩頭,水母細長的肉須黏在她脖頸上,嗅到了他打在她身上的標記。
“找到了。”薛沉景愉悅道。
……
大殿裡的魔靈瞬間都往那一處角落匯去,將她圍攏在中間,嗅聞她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注視”著她。
虞意對此毫無所覺,她專心地剝著手裡的一捧葵花籽,剝好一小把後,再一股腦塞進嘴裡,兩頰鼓起,眯著眼睛,嚼得一臉滿足。
她穿著深青色的襦裙,裙上用銀線繡著盛放的槐花,眉心有五色妖紋,發髻上插著些鮮豔的羽毛,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靈活地轉動,將殿中群妖的每一個熱鬧都收入眼中。
薛沉景覺得她眉心的五色妖紋有幾分眼熟,他方才在姬寒亦的生前記憶裡似乎看到過她的模樣。他閉上眼,守住自己魂魄,又將身上地縛靈的記憶翻出來掃了一遍。
終於叫他找到了這抹五色妖紋。
在姬寒亦的記憶裡,他曾在三年前因一念不忍而放過一隻五色鳥,這隻鳥妖會在三年後,在他和玄丹山主大婚之夜上,也就是今夜,背叛玄丹山主,潛入洞房來試圖搭救他。
很可惜,她的搭救沒能成功,在背著姬寒亦逃離玄丹山的時候,二人被妖山侍衛重重包圍。
新婚之夜便被人戴了綠帽的玄丹山主勃然大怒,她當著姬寒亦的面,將這隻五色鳥妖投入火爐,做成了烤小鳥,逼著姬寒亦連骨帶肉地吞下去。
虞意就是被這樣一隻沒用的小鳥妖拉做了替身,竟然還陷在這裡三年都出不去。
薛沉景語氣不快地說道:“看來她那一身的勁兒,全都用來對付我這個‘唯一的救贖’了。”
系統心虛地沉默。
薛沉景安坐在洞房內,隻等這隻小鳥妖潛入洞房來搭救他時,再將她帶出去就行。
隻是他左等右等,虞意始終穩坐在妖殿末座的角落裡。
她將桌上的一盤葵花籽嗑完,喝光了一壺花露,將碗碟裡的蔬果點心全都吃空了,沒有動桌上的肉食,終於抻了抻懶腰,眼睛環視一圈殿上醉得東倒西歪的妖精,貓著腰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