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驚潮沒看她,目光注視著眼前眾人,不疾不徐地說道:“諸位所言極是,我離山劍派自然不是毀諾之輩,諸位若想取靈劍,大可自便。”
“師兄!”姚毓秀沒想到他竟會這麼說,難以置信地打斷他。
裴驚潮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繼續道:“在下先前奉勸諸位不要進劍冢,隻是因為劍冢當中都是失主的悲劍,悲劍兇戾,容易傷人,落入其中者,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名劍當前,不是他三言兩語就能勸住的,眾人並不領情,冷哼道:“哼,說得倒是好聽,我看你是怕這裡面的名劍被我們取走。”
這群人當中,還有一個雙眼細長留短須的修士一直在劍冢邊徘徊,此時終於確定那冢中有一靈劍頗為眼熟。
他一指那柄長劍,憤然說道:“我倒是想問問裴道友,這鎮劍石出自離山,但為何這座劍冢當中卻有我派長老的配劍?他老人家離世之後,配劍便不翼而飛,沒想到竟是被你們離山藏起來了!”
“就是,流瑛真人也不是你們離山中人,為什麼她的孤妄劍也在鎮劍石中?”
“你們將天下靈劍都藏到自己宗門,隻允許自家弟子挑選,未免也太貪心了點。”
裴驚潮長身立於人前,在眾人的質問下,不卑不亢地解釋道:“鎮劍石內鎮劍靈之氣,有許多失去主人的靈劍,會受到鎮劍石中劍氣所引,自動來到這山中安息。”
“也是因此,我派才在這裡造就這一處離劍冢安置靈劍,除非有失主靈劍主動選上我派弟子,我離山弟子從不入劍冢選劍。”
話已說到這個地步,雙方可謂已是針尖對麥芒,眾人當然不相信他所言,哪怕他說的是真的,到了這裡的人也不會輕易放棄這個能入劍冢選取名劍的機會。
“鎮劍石從來都被深藏在你離山當中,外人接觸不得,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要不是我今天進來了這裡,都還不知道陶長老的劍在這裡。”
那細長眼的修士說著,竟是義無反顧地跳下了劍冢,朝著他嘴裡所說的陶長老的配劍跑去。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直到看到那修士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一柄通體玄黑、斜插於地的長劍邊,他拱手俯身,對著靈劍做弟子禮跪拜,滿地劍冢都沒有絲毫異動。
眾人便越發信了裴驚潮是在嚇唬他們。於是,越來越多的修士跳入劍冢,朝著自己看上的名劍跑去,有一二看上同一柄劍的,當場就爭奪起來。
有人動了手,靈力在劍冢中擴開,頓時激起滿冢劍氣。悲鳴的劍音轉烈,亂流似的席卷過整座劍冢,劍光中便有鮮血飛濺,有倒霉者,當場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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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呀。”沈情之圍觀了這一出好戲,手中捏著一隻作符的玉筆抵在唇邊,幸災樂禍地闲談。
裴驚潮這個好言奉勸卻不斷遭人質疑的人,此時卻是不計前嫌,飛快閃身進入劍冢。
他抽出骨中命劍,赤紅色的劍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扛下亂流劍氣,身形飛快遊走劍冢,拎起一個人便往外甩來。
一來二去,很快就救出幾人。
姚毓秀站在劍冢邊,沒好氣地跺腳,“師兄,你還救他們做什麼?他們死在這裡都是活該。”
張狂頗為贊賞道:“驚潮兄是真正的良善大義之人。”
……
山腰劍冢中鬧騰得很厲害,嗡鳴的悲劍之音掩蓋住了通往淬器臺那條山道上的動靜。
薛沉景正沿著一條兩壁相夾的幽深山階攀爬,想要進入位於山頂中央的淬器臺。
這條山道便是離山劍派弟子們最為向往的取劍道,越往上走,越靠近淬器臺,能取得的靈劍品級便越高。可想要往上走,卻也不是什麼易事。
橫插在山道兩壁的靈劍似乎察覺到他想要取淬器臺,響起陣陣劍鳴。激蕩的劍氣在這條幽深狹長的山階內匯湧,如一浪更勝一浪的洪流,想將這妄圖撼動淬器臺的莽夫驅逐。
薛沉景周身都被各色劍光淹沒,每走一步都承受著千鈞之力,劍光閃爍之間,清晰地勾勒出周圍空氣中蚺結蠕動的觸手。
那透明的腕足結成一道厚實的繭,將薛沉景包裹在其中,末梢張牙舞爪地蠕動,劍光一沒入觸手,就如同陷入凝膠一般滯澀一瞬。
這一瞬間,恰好給了以骨魔為首的魔物反擊的機會。
咔嚓咔嚓的碎響時不時地響起,那是壁上靈劍被魔物搗裂的聲響。
但饒是如此,越是靠近淬器臺,劍流也越發密集,威勢也越大,薛沉景的額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瞳孔中明滅閃爍,稍有不慎,就會被密如驟雨的劍光掃到身前。
他雖有魔物相護,但這具肉身卻是極其脆弱的,堪堪築基的修為,要是當真挨上一劍,他頃刻就會殒命在這條長階上。
是以,哪怕是女主進入法陣後,對宿主的好感度一直在掉,都已經快跌至零了,系統還是一點聲兒都不敢冒,深怕害他分心。
第13章 鎮劍石(4)
在這山腹神廟當中,完全沒有晝夜之分。長明燈的光填塞在山腹中的每一處,讓這座詭異的神廟蒙著一層聖潔的銀霜。
虞意在這裡呆了三日,便能分清時辰了。
因為姬家那群被後世修士尊稱為仙族的人,每到卯時就會準時在外面吹拉彈唱,誦經祭拜,比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們還準時。
祭禮過後,姬家家主會隻身進入山腹,來到神殿中,神殿內外的幾重門窗會被封死,滿室的長明燈都被點燃,與殿中的金漆圖騰相映照,浮動出刺眼的光陣。
虞意看不清他們在光陣裡做了什麼,隻約摸一刻鍾後,姬家家主便會領著這群道童出來。
道童們手裡都捧著與前日一樣的黑玉盒子,要在正午之時,送入外面的煉丹爐裡。
虞意看著一行人走出神廟,走進那條幽長的甬道,每一個小道童身量都差不多高,他們其實相貌也差不多,一板一眼,隻會聽命令行事。
能命令他們的人,除了姬家家主,就隻有薛沉景。
道童們都尊稱他為公子,但據虞意的觀察來看,與其說是薛沉景命令他們,倒不如說是這些道童在規行著薛沉景的一言一行。
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了,道童們就會去請示,若是請示後沒能得到正確的答案,他們就會像故障了的人偶一樣,隻知圍在薛沉景身邊轉。
直到他給出正確的命令,才歡喜地去執行。
傀儡童子到底不算是活人,一般人哪裡會被這樣的東西約束到。
可偏偏公子的心軟得很,連這些泥塑的小人都顧及在心上,不忍見他們為難。
虞意回頭看向坐在神殿中背對著她的少年,薛沉景坐在神殿正中,仰頭看著那尊神情聖潔而慈悲的神官,發尾垂到地面,在大理石打造的地磚上堆出蜿蜒發卷。
今天這一幕和昨日分毫不差,和前日也分毫不差。她甚至還跑出去聽了聽姬家隊尾那對兒講悄悄話的姐弟。
連他們的對話都分毫不差。
虞意揪一揪丹頂鶴的頸羽,嘆氣道:“他們每天都在重復同一日。”
她把這周圍都搜尋了一遍,確實如薛沉景所說,她出不去這裡,唯一能與她斷斷續續交流的,隻有他。
虞意走進神殿,蹲到他面前,看著少年格外面無血色的臉,熟練地將青竹劍插進他的身體裡。
他們倆之間的信號實在不好,但虞意嘗試多回之後,就堅信拿劍插在他身上,可以增加他們打通電話的概率。
看吧,這一回,薛沉景感覺到了。
他垂眉斂目,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烏黑的瞳孔中映照著神官座下的長明燈,再沒有額外的人的投影,但他卻像是看見她了一般,對著虛空說道:“你還沒走?看來他在外應該很忙。”
少年說著輕輕笑了一下,他的笑也和以前不太一樣,唇角微微挑起,幹淨的笑意在眼底化開,如同被春風拂動的一池清泉,蕩漾著粼粼波光。
這三日來,虞意常常看到他笑,對那些呆頭呆腦的傀儡道童,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外來者。
他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透出一股溫和而純淨的氣質,這是很難偽裝出來的。
先前,為了刷取她的好感度,薛沉景在她面前使乖弄巧時,他也會假作溫柔的微笑,但笑意從來都不達眼底,心不甘情不願的。
他真的跟之前判若兩人,要麼就是他演技實在太好,要麼他們真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但虞意也不能十分確定,畢竟他們相處的時間很短,短到不足以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虞意思索著,轉頭瞥了一眼旁邊的丹頂鶴,說道:“鶴師兄,你這回怎麼沒啄他?你也覺得他們不太一樣嗎?”
鶴師兄“嘎”了一聲,點點頭。
虞意雙手握住劍,貼著劍身說話,試圖通過青竹劍傳遞她的音波,“外面的他是誰?是另一個薛沉景嗎?是不是他將你囚禁在這裡,然後佔據了你的身體?”
少年仔細聆聽了片刻,也不知他究竟聽到了幾個字,呢喃道:“薛沉景?沉景。”
他張張嘴,將這個名字含在舌尖上反復念叨了兩遍,眼中流露出幾分懷念之意,“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虞意隻覺莫名其妙,還想細問,卻見神殿外忽然如狂風驟雨般卷進來一個身影。
來人有一頭漂亮的微卷黑發,疾行的時候發尾飛揚,發絲中夾雜著那兩條鮮豔的赤金色發帶,一瞬間就逼近她身前。
虞意眼中闖入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隻是一張臉孔安靜而柔和,眼中映著長明燈的銀霜。
另一張臉孔一臉煞氣,瞳孔中印出她的面容,眼神惡狠狠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張嘴吃人。
這樣鮮明的對比,讓人一眼就能辨出他們的不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