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排的曾荻面不改色,從容聽著一堆廢話。她猩紅的指甲蓋撥弄著手機,偶爾低頭在屏幕上打幾個字,像在跟人聊天。低頭時,耳垂上的祖母綠墜子閃出幽幽的綠光。
陳松林見狀,臉上掛不住了,掃視一圈後,忽問:“紀星,有沒有什麼想補充的?”
紀星一直有想法,但想法很私人,也不適合在這個層面的會議上講。可今天老板來了,反而能發揮一下。她委婉地說:“我不知道合不合適,貌似不是我這級別該考慮的。”
陳松林來了興趣:“討論會而已,有什麼都放心大膽地說。”
“那我說了。”紀星道,“我們公司目前的重頭精力在AI診斷和數據庫建設上。但是人工智能醫療領域這塊兒,國際上前有谷歌deepmind,後有IBM智慧城市,國內還有個東揚醫療的DOCTOR CLOUD,有幾十年研究歷史。而我們……”她聳聳肩,“競爭壓力挺大。不是挺大,是巨大。其實我們有能迅速發展起來的強項,customize!結合智能的私人化和定制化,這是未來醫療的發展必然。因為醫療行業的特殊性,信息化私人定制的要求會更迫切。我們的強項在信息和制造,何不加以利用呢。比如我們現在正在給DR.小白做的牙科疾病診斷,在現有基礎上多加一層制造工藝進去,轉變模式也做定制器材,利潤能翻倍吧。說到底,在未來,所有的生產制造商都會變成服務商。”
眾人皆一臉謹慎無言:紀星這是在開董事會呢?還是把公司當成她的理念試驗場了?
陳松林表情晦暗不明,沒贊成也沒反對。
紀星說完,還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況且符合工業4.0 的國家規劃,還能申請政策傾向和稅減支持。”
陳松林觀察著曾荻的撲克臉,揣摸不準,咳嗽一下,說:“想法很有意思。但就像你說的,這是方向決策的事,不適合討論。……你有想法,還是值得鼓勵的。”
曾荻沒說話,若有似無地笑一下,起身出去了。
陳松林沒再多說,討論會繼續進行了一會兒,沒有實質性的東西,就散了。
會後,紀星去茶水間衝咖啡。同事林鎮也在,說了句:“沒經驗吧,你得罪領導了。”
紀星一愣:“曾總?”
林鎮搖頭:“她那位置的人是不會跟底下小人物生氣的,級別相差太遠。”
那就是……
她低聲:“不至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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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於?大老板過來視察,先不管你那番話說得對不對,至少有條有理,視角獨特。你一小工程師表現得比部門主管還出風頭,是個人心裡都不會太舒服。最關鍵吶,你提的問題,讓他無法回答。贊同吧,和公司理念相悖;不贊同吧,誰知道未來會不會採用?”
“……”
他這一分析,紀星頓時也知失策。隻想著在大老板面前表現,哪裡想到這層關系。
林鎮見她茫然無措,又安慰道:“小事兒。別往心裡去。以後注意就行。”
紀星卻沒法不往心裡去,不僅因為陳松林平日對她相當好,更因為他是她直系上司,掌管生死。
職場一言一行,當真如履薄冰。
紀星很快找了個理由去匯報工作,跟陳松林對接聊了會兒。見他還和往常一樣和煦,便松了口氣,猜想是想多了。
第5章
紀星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才有時間叫外賣隨便點了餐,同事們聚在一起吃飯,飯後還得繼續加班。
闲聊中,王博士問:“你們周末準備幹什麼?”
林鎮道:“睡覺啊。累死了,睡個兩天兩夜。”
“紀星你呢?”
“人家是有男朋友的人,當然和男朋友一起,不像我們一群單身狗。”同事A說,“紀星男朋友可帥了,還特有才。”
“真的?一直不知道你男朋友長什麼樣呢。”黃薇薇說,“有照片麼,我看看。”
紀星從手機裡翻了張照片給她看。
“天吶,真的很帥诶。你們怎麼認識的?”
“大學同學。”
“校園戀情啊,羨慕。我大學很差,也沒有好男生。”黃薇薇遺憾地感嘆。
林鎮笑:“主要是你也沒紀星漂亮。”
“人艱不拆!”黃薇薇嚷。
眾人笑成一團。
同事B忽問:“诶,你們說明年會漲工資麼?”
紀星喝了口湯,說:“公司政策是按通脹漲5%吧?”
“但你們知道麼,”同事神秘地壓低聲音,“我那天去HR辦公室,無意間看到明年的應屆生招聘條款。應屆生工資和我們這幫工作一兩年的老員工差不離。你們也知道嘛,我們這行發展快,應屆生起薪一年年地漲。”
大家都沉默了,各自吃飯。
工作三四年了的同事C不滿道:“老員工的漲幅沒見有那麼大。”
紀星說:“企業都是這樣。寧願高價招聘年輕新人或跳槽的,也不會給現有員工加薪,除非是升職。很正常。”
大伙兒嘆了口氣。
黃薇薇道:“加薪什麼的我不想了,現在就指望快點兒發年終獎。”
眾人又沒接話。
公司各部門年終獎的分發方式不同,銷售部根據提成,他們產品研發部則參考項目、入職時跟HR談的合同條款、上級建議等多種因素。每人都不同,且保密。所以大家從不交流年終獎多少的問題。
但黃薇薇一時嘴快,說:“四月工資,夠我回家好好過年了。啊,快點兒過年放假吧。”
大家都沒吭聲,紀星心裡一個咯噔。
四月工資。
她的年終獎也是四個月工資。
她以為,不論工作能力和各方面表現,她的回報至少會比同事們高。哪怕是以入職時的條件來看,她的學歷背景也擺在那兒,怎麼竟和黃薇薇同等待遇了?
紀星低頭吃著外賣,忽然覺得今天菜裡的水煮魚格外腥,她吃不下去了。
或許黃薇薇的月薪比她低吧。她強迫自己不再糾結這事,好好工作才是正道。
畢竟,DR.小白一期的項目完成後,不僅有豐厚的項目獎金,也是她履歷上光輝燦爛的一筆。
她用一頓飯的時間調整好心態,飯後繼續加班到深夜。
可由於白天耽誤太多時間,零點前是無論如何都完不成了。
紀星想加班到凌晨,熬一熬,把事情做完,留一個完整的周末。但有幾個同事不願熬夜,想星期六來加班。
王博士說:“要不今天就到這兒吧,早點兒回去休息,明天接著來。”
同事A道:“我們都是單身狗,周末加班無所謂啦。但紀星……周六是不是有安排?”
一群人困倦地看著紀星。
黃薇薇哀求:“明天吧。我已經沒有半點力氣,腦子都麻了。”
幾個同事已經直接關電腦。
紀星隻能笑笑:“行吧。明天再來。”
工作真是塊磨刀石,一天天的,把她直來直往的硬脾氣生生磨了多少。
眾人迅速鳥獸散。
紀星癱坐進椅子裡,一瞬間也失了所有力氣。這才發現,她也很累了。她坐在原地發了會兒呆,直到某個同事喚了聲:“拜拜!”
她回過神,辦公區已是空空如也。燈光璀璨如晝,照得偌大的空間一片虛白。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CBD無數亮著燈的高樓大廈,寫字樓裡一盞盞燈光像星星般閃耀。夜景美如星空。
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遠隔千裡。
玻璃這頭,異常安靜,有種詭異的落寞在流淌。
紀星疲憊地收拾東西起身,看見樓下三環路上車流如織,紅色白色的車燈像流動的銀河,安靜無聲,隔絕著,遠離著。
她下了樓,出門一瞬,冬夜的冷風吹得她隻打寒顫。
一進地鐵站,廣播輕聲播報:“開往巴溝方向的末班地鐵將於三分鍾後到達本站,請乘客……”
她匆匆跑下站臺,地下空氣涼,寒意從腳底彌漫上來。
趕末班地鐵的人不多,站臺上乘客寥寥無幾,一個衣著光鮮的女孩蹲在一旁埋頭打電話,輕聲抽泣:“可我就是覺得很苦啊!”
紀星盯著她看,警惕她可能出現的反常舉動。但地鐵進站後,那女生迅速擦擦眼睛站起身,神色如常地走去門前等待。
紀星為了給陌生女孩留點兒空間,沒跟她進同一列車廂。其他幾個夜間乘客也做了相同的舉動。
深夜的地鐵空空蕩蕩,紀星坐在座位上,和寥寥幾個乘客一起隨著搖晃的車廂在這座城市的地下穿梭著。
車內暖氣很足,卻也偶有隧道裡的冷風湧過。
紀星面無表情看著對面的車窗玻璃,黑色的玻璃窗映出她的臉龐,年輕女孩的神情呆滯而麻木,早上化的淡妝此刻應該不在了,隻剩蒼白的臉頰,無神的雙眼,和眼睛下的黑眼圈。
一張臉又幹又枯,毫無生機。
她盯著那張陌生而熟悉的臉,看著,看著,突然之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苦累和憤怒,累到毫無緣由地突然想哭。
她咬緊牙關忍著,鼻子卻越來越酸。
分明這一天沒受委屈,也沒發生什麼讓人承受不了的大事,可她就是覺得她快要崩潰了。
好累,明明沒做什麼事,怎麼會那麼累!
突然,隔壁車廂傳來女生的哭泣,是剛才那個女生,輕輕的抽泣聲在車廂裡回蕩。
紀星忽然就沒了淚意。往那頭看一眼,那女生正不停拿手背抹著鼻涕眼淚。
到站了。
紀星走過去,遞給她一張紙巾。
“謝謝。”她嗚咽。
紀星搖搖頭,下了車。
出了地鐵站,寒冬的冷風直湧。
她裹緊大衣,凍得瑟瑟縮縮。
巷子裡沒有行人,冷風卷著幾片枯葉和塑料袋從她腳邊掃過。
她碎步跑進小區,小道旁枯木成排,花壇裡一片蕭索。
一排排單元樓門口的感應燈隨著她的腳步聲一個接一個應聲而亮,照著她細細長長的影子縮小又拉長。
半路手機響,是媽媽的電話。真是不合時宜,她煩心地接起。
“星啊,還沒回家呢?”
“回了。”她心情不好,實在不想講話。
“怎麼聽見風聲,在外頭?”爸爸插了句話。
“小區裡。”
“今天加班了?”
“嗯。”她悶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