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沉地嘆了口氣,一邊再次感嘆兩人的差距,一面惆悵地想著,她離他究竟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陳聲接了杯水,又覺得白開水略寒碜,沒有情調,突發奇想要去給她榨果汁。他端著水杯來到書房門口,一隻手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說:“書房裡的書你隨便看啊,看看我就來。對了,這個書架最頂上有幾本相冊,你要想看也可以,但是請自覺略過我光屁股時一不小心上鏡的小兄弟。”
說完他就去廚房了。
路知意還惦記著要跟他談談路成民的事,可一想,橫豎就是今天上午了,也不急於一時,便踮腳去夠他說的那些相冊。
他的父母想必很愛他,每本相冊都和百科全書一樣厚重,絲絨封面將泛黃的老照片保存得很好,紙張雖然變色了,但每張照片都平整光滑,沒有一絲卷邊或皺褶。
路知意把相冊攤開在書桌上,坐在那一頁頁看著。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悉數被陳聲的父母定格於紙上,從他剛出生起眼都睜不開,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老頭模樣,到一兩個月大時蹬著腿在鏡頭前虎頭虎腦、左顧右盼的模樣。
那時候的藝術照很有趣,照相館總愛給小孩子在眉心貼個小紅點,要麼穿得花花綠綠,要麼周遭都圍上綴滿亮片的輕紗,硬是把一個小男孩拍成了嬌豔可人小公主。
一整本都是陳聲。
路知意歆羨地看著他的童年,心想將來自己有了孩子,也一定要好好記錄下他生命的每一道足跡。
第二本相冊裡,陳聲大概是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終於不再是單人照,相冊裡出現了和家人的合影。路知意翻到第三頁時,看到了陳聲父母和他在小學前的合照,第一眼還是先看穿著校服眉清目秀的他,然後才去留意他的父母。
陳聲長得像母親,眼睛和嘴尤其像。年輕的媽媽站在他身旁,笑容滿面,就連眉梢眼角都透著快樂。這讓路知意又多羨慕了幾分,她不知多盼著自己也能屬於某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老天待他真是太豐厚了。
可她發自真心感激命運把她得不到的一切都給了他,就好像自己失去的,在她喜歡的人身上得到了彌補。
目光落在他父親面上時,路知意一愣,感覺有幾分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但這不可能。
Advertisement
她長這麼大,在入學以前,除了初一那年和路雨一起來蓉城替父親打點退路,壓根兒沒來過第二次。
可思緒隻到這裡,呼吸驀然一滯。
她猛地站起身來,渾身發冷,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那相片,仔仔細細盯著那個男人。照片是陳聲小學入學時拍攝的,因此,男人比六年前要年輕很多。
可是那張臉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她就是做夢也忘不了。
路成民入獄後,她與心力交瘁的路雨一同回到鎮上,生活周而復始,她依然念書、寫作業,按時吃飯睡覺,可人生早已天翻地覆。
無數個夜裡,她從噩夢中醒來,眼前還是小院裡那攤深紅色的血跡。為了保護她,沒有人讓她見過墜樓後的母親,待她知曉發生了什麼事時,昔日鮮活立體的母親已經是一捧死氣沉沉的灰。
可她見過小院裡來不及擦幹淨的血,偌大一攤,觸目驚心。
她總是夢見路雨帶著她去蓉城求情的場景。路雨拎著大包小包,賣了家裡養的所有牲畜,帶著家中僅剩的積蓄,尾隨主人一路前來,敲開了那道門。
門開了,穿著襯衣西褲還沒來得及換下的男子疑惑地望著她們,在看清路雨手裡的大包小包時,眉頭一皺,似有所悟,很快說了句:“你們走吧,下班時間不見訪客。”
可那門還沒關上,就被路雨一把推開。
她將所有東西硬生生擱進門,與男子打起了拉鋸戰。門內的人堅決不收、態度逐漸嚴厲起來,門外的人不依不饒,拼命自說自話,力道很大,非要將所有東西都一股腦塞進去。
最後,男人迫不得已擋在門口,聲色俱厲地說:“我說過了,我不收禮,不管你送的是什麼,土特產也好,茅臺五糧液也好,這些都是貪汙受賄!這些東西我一個也不會要,全部給我拿回去!”
前一刻還堅持不退讓的路雨,在此刻眼眶一紅,狠下心,一把將路知意拉到身邊,用力按了按她單薄的身軀,“跪下!”
不待男人有所反應,她與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一同跪倒在樓道裡。
路知意做夢也忘不了那一天,樓道是陰暗的,僅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的世界光亮寬闊,眼前卻一片漆黑。
她戰戰兢兢跪在路雨身旁,見她一邊磕頭一邊哭著說:“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哥是好人,一輩子為了鎮上的人出頭出力、心力交瘁,他當了這麼多年村支書,我家越來越窮,從沒見他收過一分錢、一份禮。你是好人,是清官,你也知道這樣的人心腸不會壞的。他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鎮上所有人,過了太久苦日子,結果回家才發現女人背著他偷人,他是一時情急,不是故意要殺人的……”
整個狹小的樓道裡,隻回蕩著路雨悽慘的哭訴。她咚咚磕著頭,額頭一片紅腫,聲音慘厲不已。
她去拉路知意,“這是我哥的孩子,才這麼一點大就沒了媽,如今又要沒了爸。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哥,別判他刑。他要是進去了,這孩子該怎麼辦?你不看在大人的份上,也求你可憐可憐孩子,她還這麼小……”
路雨說著說著,泣不成聲,隻能拼命磕頭。
那一年,年幼的路知意滿心悽惶,淚水奪眶而出,卻又不敢高聲哭喊,隻能跟著路雨一起磕頭。
她記得上學時,老師教過他們:“人要有尊嚴,不止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們所有人都一樣,輕易不要求饒,不要下跪。除非跪天跪地跪父母,否則絕對不能輕易向他人妥協。”
可那一天,她跪了下去,和路雨一起拋下自尊,向命運的嚴苛低了頭。
男人顯然怔住了,前一刻的疾言厲色也沒辦法繼續維持,隻能一把拉住路雨,“你起來,有話起來說,這麼跪著像什麼樣子!”
路雨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她難得這樣不講道理,也是走投無路、別無他法了,隻能這樣做了。
男人死死拉住她,不讓她繼續磕頭,一字一頓說:“孩子還在這裡,你讓她小小年紀做這種事情,有沒有為她著想過?大人的事情,為什麼要把小孩牽連進來?”
路雨終於沒再堅持,擦幹眼淚站起來,拉住了路知意。
路知意年紀雖小,但腦子不笨,見男人話裡話外有心疼孩子的意思,不知怎麼突然生出一股勇氣來,上前拽住他的衣角,淚眼模糊地說:“叔叔,我求求你,不要把我爸爸帶走。他是好人,不是故意把我媽媽推下樓的。我求求你,我不想當個孤兒……”
童言無忌,既然路雨不能說、不能做,那麼她來。
那一天她翻來覆去說了好多話,隻看見男人眼裡的同情和無可奈何。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他終於沉沉的嘆口氣,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他抬頭對路雨說:“帶著孩子回去吧。按照你說的情況,如果一切屬實,路成民夠不成故意殺人罪,二審不會維持原判。”
路雨急切地拉住他的手,“那他會怎麼樣?”
“結案以前,我無可奉告,但是無論如何,情況不會比之前差。”男人從門口拎起那些大包小包,遞還給路雨,“我就隻能透露這麼多了,這些東西你拿回去。”
路雨不肯拿走,非要把它們留下來。
最後還是男人板起臉來,“如果你不拿回去,路成民可能會因為企圖行賄,被額外定罪。”
路雨這才不得已拿回了那些東西。
那天歸去時,路雨一路無言,隻是緊緊拉著路知意的手。若不是別無他法了,她死活也不會讓路知意出面受這個罪。
路知意倒是滿心歡喜,她想,爸爸終於沒事了,那個法官真是好人,答應他們不會把爸爸抓走。在她的觀念裡,路成民很快就要回家了,即使沒有了媽媽,至少她還有個爸爸。
然而事情的結果與她所預期的完全不同。
一周後,二審判決書下來了,她與路雨站在蓉城中級人民法院裡,看見路成民戴著手銬站在被告席,最前方的法官宣讀了審判結果:路成民因意外傷人罪,被判刑六年。
她看見穿著制服的公安民警把路成民帶走,押向門外,帶去某個一道鐵門就能將她和他從此隔絕開來的地方。那一刻,路知意情緒失控了。
她從座位上猛地站起來,指著最前方摘下眼鏡的男人:“你說謊!你說謊!”
小姑娘的聲音尖利刺耳,是從瘦小的身軀裡迸發出來的恨意與恐懼。她還以為父親就快回家和她團聚了,她還以為所有的苦難都過去了,她把那日樓道裡的男子視為神明,他慈悲而有憐憫之心,答應將她僅剩的父親還給她。
可他說謊。
她不顧路雨的阻止,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她隻是指著法官死命尖叫。
“你答應過我把我爸爸還給我!你不講信用!你這個騙子!你不得好死!”
“你會被天打雷劈!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
那一天,她吼到聲嘶力竭,說了無數更惡毒的話,童年無忌,失控的孩子恨意飽滿,是全身心地想要將整顆心都掏出來,讓世人看看她的委屈和憤怒。直到保安進來要強行將她拉出大廳。路雨護著她,不讓保安動手,隻能親自將張牙舞爪的小女孩抱出去。
後來路知意大病一場,回到鎮上發了三天高燒,醒來時,隻有路雨陪在身旁。
書房裡,路知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那張相片,渾身冰冷。
她一向覺得命運待她過於苛刻,年幼失去雙親,生活貧窮窘迫,直到遇見陳聲,才終於慷慨解囊,給了她些許陽光。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疾風驟雨竟然還未來臨。
直到此刻。
他的父親,竟然是當年那個法官。
作者有話要說: .
默默地頂著鍋蓋逃走………………
不是無fxxk說,是不敢說………………
咳,這真的是……一塊甜餅……
明天見,今天也三百隻紅包,請大家不要打死我。
☆、第56章 第五十六顆心
第五十六章
路知意一動不動站在書房裡,從巨大的震驚裡抽身而出後,腦中忽然間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合上相冊,想著該如何對陳聲開口,這個世界上竟然真有這樣的巧合,像是命運的捉弄。如今驟然發現陳聲的父親就是當年的法官,她與陳聲之間就遠不是講明家境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可笑的是,還不等她理出個頭緒,客廳裡傳來了開門聲。
還在榨果汁的陳聲從廚房裡走出來,“爸,你怎麼回來了?”
陳宇森將公文包放在玄關的鞋櫃上,換好了拖鞋,目光落在鞋墊上那雙女士跑鞋上,頓了頓,抬頭看著陳聲,“有客人來?”
再看陳聲,系著圍裙,衣袖挽至小臂處,手裡還拿著隻剛洗淨的橙子……陳宇森有點想笑。
陳聲不常帶朋友回家,尤其是女孩子,這是頭一次。並且,他還百年難得一見地下了廚房榨果汁。
陳聲倒是很鎮定,“嗯,帶朋友回來拿幾本書。”
“什麼朋友,我認識嗎?”陳宇森不緊不慢地走進廚房,接了杯水喝。
陳聲把櫥櫃上榨好的橙汁遞給他,從容道:“女朋友。”
陳宇森笑了,“不容易,你這臭脾氣,還有姑娘能看上你。”
“是是是,就因為不容易,才需要您幫忙配合一下。”陳聲難得賣力討好人,“爸,給個面子,當個開明溫和的中國好父親,怎麼樣?”
陳宇森瞥他一眼,“我什麼時候不開明不溫和了嗎?”
“有您這句話,那我就放心了。”
得到父親的保證,陳聲含笑往書房走,在敞開的門上敲了兩下,“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路知意慢慢抬起頭來,“你爸爸回來了?”
陳聲懶洋洋一笑,“都聽見了?行,壞消息你自己說了,好消息是,我爸這人很好相處。”
路知意沒有心思去聽陳聲說了什麼,她麻木地拖著那具疲憊的身軀,跟在他身後往外走。早晨十點的太陽從窗外照進來,窗明幾淨,一地日光,卻照不亮她的眼睛。
該來的總會來。
她甚至在惶恐深處油然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幽默感來,這情節難道不像是什麼電視劇的八點檔?偌大的蓉城,數不清的面孔,她偶遇其一,竟是故人重逢。
人不認命,天理不容。
路知意走到客廳,抬頭便與陳宇森打上了照面。
他比照片上老了不少,也比六年路知意印象裡的男人老了一些。大概是因為工作的緣故,眉心有一道淺淺的痕跡,這讓他顯得有些嚴肅。身上穿了件略顯正式的白襯衣,下面是黑色西褲,一眼看去,就知道工作性質。
路知意對上他的目光,心髒一下一下鈍鈍地跳著,她連一點僥幸的心情都不敢有。
可陳宇森看見她時,隻是微微一頓,然後饒有興致地轉向陳聲,“不介紹一下?”
路知意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沒認出她來?
陳聲雙手插在口袋裡,衝陳宇森努努下巴,“這是我爸。”
又朝路知意努了下,“這位,路知意,我……”他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我小師妹。”
路知意渾渾噩噩,壓根沒有接收到陳聲的調侃之意。
好在陳宇森好相處,大概是不想像查戶口似的,兒子第一次帶女友上門,就被他盤問一遍,遂和氣地問了幾句家住哪裡、今年多大,在路知意忐忑不安地回答說“甘孜州”時,他也隻是點點頭,說了句:“好地方。”
說完,他就站起身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安排,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我連著忙了好一陣,精神不好,先去休息一會兒。”
他有意把空間留給兩人,特地上了頂樓,去客房歇著。
目送父親上樓,陳聲扭頭問路知意:“我爸不錯吧?”
路知意在走神,臉色有些發白,整個人看著都不在狀態。他一怔,還以為她是第一次上門就撞見家長,緊張所致,似笑非笑問了句:“嚇著了?”
路知意回過神來,遲疑一瞬,勉強笑了笑,說:“我去趟洗手間。”
陳聲伸手一指,“走過書房,盡頭就是。”
洗了把冷水臉,路知意抬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眉眼長開了,皮膚變白了,遇見陳聲後,她也開始愛美,高原紅漸褪後,和當年初一時候的模樣早已截然不同。陳宇森沒有認出她來,也在情理之中……
發現真相那一剎的緊張與不安,此刻漸漸沉了下去。
她扶在纖塵不染的水池兩側,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水珠一顆顆沿著面頰往下淌,像是片刻前的驚慌失措,如今悉數消失在水面。
是慶幸的吧?沒有被當面拆穿。
那些難堪的真相,如果不是由她親口說出來,陳聲會如何看待她?
是她的錯,早該對他坦白了,結果不是時機不對,就是一時猶豫,以至於到了今天都還把他蒙在鼓裡。如果不是陳宇森沒認出她來,事情就沒法收場了。
可那陣僥幸沉寂下去後,她又無可避免地悲哀起來。
總以為隻要足夠努力,兩人之間的差距就會逐漸縮小,可走到今天才發現,像是隔著一條跨越不過的溝壑,他在山那頭,她在這一邊,無論如何往上爬,總是追不上他的步伐。
路知意在廁所裡待了好一陣,終於推門走了出去。